孫衛紅
(安徽建筑大學外語系,安徽合肥230601)
雷蒙德·卡佛,美國當代優秀短篇小說作家,以“簡約”文風在流派繁多的當代美國文壇獨樹一幟,引領了80年代短篇小說復興的潮流。他以簡約、克制、寫實的風格進行短篇小說寫作,如評論家赫金格所述,“主題的普通……故事的無足輕重以及想不清楚的人物”,指示了卡佛小說人物是如何地異于那些標準式樣的美國英雄。卡佛筆下都是些倒霉、失意、潦倒、不成功或者是軟弱的人。卡佛在一次采訪中聲稱有評論暗示“……他是相當非美國的”[1]。然而,卡佛贏得“美國20世紀下半葉最重要的小說家”的贊譽,是因為卡佛的故事深入觸及了20世紀6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美國文化中某種主導性的危機感,即男性的身份困境。卡佛大部分小說是從男性(白人)角度來講述的,對男性身份危機的關注占據了他作品的中心。
一
在傳統的價值觀念中,性別角色的分工歷來十分明確。男性的主要身份是成熟的丈夫、父親和養家糊口的人,他們日常參與那些標志性的男性活動如釣魚、打獵、娛樂等。暢銷雜志上尤其推銷亢奮的男子氣概形象,強調男性作為養家糊口的人和追逐娛樂和女人的人的卓越。在家庭中父親則永遠是權威,母親應該呆在家中養兒育女,伺候丈夫。傳統的男性觀念在當代越來越受到質疑,很大部分是變化中的性別意識形態的結果。女權運動和其他社會運動對傳統男性角色進行了嚴厲的批判;社會經濟結構也發生重要的改變,更多的女性出于需要進入了勞動力大軍。女權運動和經濟結構的重組導致性別角色發生意義深遠的轉變,男性傳統的權威角色和男子氣概受到嚴重的挑戰。
美國二戰后迎來經濟發展的“黃金時期”,進入所謂的“富裕社會”。然而富裕表象之下貧富差距日益巨大,為60年代的社會動蕩埋下不安定因素。1965-1973年的越戰,60年代末的民權運動,學生運動,反越戰的示威游行,以及影響深遠的婦女解放運動等,導致國內政治問題激化、社會動蕩。而伴隨整個西方的經濟衰退,美國也進入經濟發展的困難期。1973-1975年“石油危機”期間,失業率和通貨膨脹率居高不下。1979-1982年的經濟危機,持續時間長達44個月,為30年代大危機后未曾有過,社會更加動蕩。
在“后工業時代”的美國,階級狀況已發生了顯著變化。現代社會學家將87%的人口劃分為中下層、下層和最下層階級。雖然少數民族更有可能處于不利地位,但美國的大部分窮人卻是白人,且城市內部最大限度地集中了貧窮[2]。盡管一些人堅持說他們都屬于偉大的中產階級,而如米爾斯所說,新中產階級只是一些沒有財產的被雇傭者。拉斯奇認為,“有許多人僅僅因為他們穿著西裝革履去上班而被委婉動聽地稱為中產階級,而他們中許多人的生活水平已降到無產階級的水平。這些工作既不能給人以身份,又不能給人以安全”[3]。
傳統的男性身份在聲勢浩大的女權運動、經濟結構的重組和經濟危機的重壓之下陷入危機。
二
在早期小說《牧歌》中,哈羅德先生周末的釣魚休閑變成了令人羞辱的災難。當一些男孩——“河下游活動帳篷里的小混蛋”——用槍威脅他,而他拒絕告訴他們射傷的那頭鹿的去向,“槍管指著他肚子的某個地方,或者更低,他的腹股溝,或者他的睪丸,他感覺它們在收縮”。當哈羅德離開小河回家,他忘了他的“魚竿”,象征著丟掉了他的男子氣概,放棄了他開始河邊之旅的英雄般的夢想。小說中卡佛運用的是傳統男子氣概的場景和象征,但是顛覆了它們常規的意義,預示了20世紀下半葉美國文化潮流見證的傳統男子氣概的消失,是卡佛小說人物身份危機的肇始。
在《他們不是你的丈夫》中,一位失業的男子試圖強迫妻子減肥。故事開始時,丈夫厄爾坐在妻子當招待的咖啡屋,目睹客人侮辱了他的妻子(她的身材)和他(他對女人的品味)。不是對他們的污辱不屑一顧,相反他采納了他們的視角。接下來他糾結妻子體重的原因很清楚,如故事所述,他失業,靠妻子養活,不能履行傳統丈夫的角色,喪失了他們關系中作為經濟提供者的能力。他試圖贏得對妻子身體的控制,盡管那只是表面上的。故事結尾,他的可笑舉止證明了他男子氣概的柔弱無力,他的男性身份再度遭到了嘲弄。
在卡弗小說中,男性人物遭遇的危機更多地圍繞著性,尤其是圍繞男主人公恐懼妻子的不忠。在《請你安靜些,好嗎?》中,一個全知的敘述者介紹了拉爾夫和瑪麗安·懷曼夫婦,他們生活安定,有兩個四五歲大的孩子。敘述者進行了詳細的敘述,包括拉爾夫和瑪麗安“僅僅只有一次對他們婚姻的傷害,并且已經過去,是兩年前的冬天。自那以后他們再也沒提過。”起初,似乎一切的爭論是瑪麗安是否和一個名叫邁克爾·安德森的男人有那么一回事兒。在人物開始交談的時候,知道的或者僅僅懷疑的問題已經成為一個中心話題。通過把孩子的年齡設置在四五歲,然后改變瑪麗安不忠的時間。一次,這件事被說成僅發生在一年前,又一次兩年前,又一次三年前,又一次據說發生在四年前。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瑪麗安甚至還否認過那件事曾經發生過。拉爾夫突然的新發現可能是知道了他的一個孩子可能不是他自己的。
拉爾夫想要知道更多,他只是暫時接受這一點——他還是不知道,然后他突然就知道了,他的意識屈服了。有一會兒他只能麻木地盯著他的雙手。無從知道是否拉爾夫剛得知瑪麗安的不忠或者它的可能后果。危機在拉爾夫所說的“隨它去吧”達到了頂峰,他感到似乎是不可能的變化壓垮了他。
《真跑了這么多英里嗎?》中破產的里奧害怕去變賣車子的妻子把自己賣了一個好價錢,在等待妻子歸來時焦慮、猜忌直至憤怒;《阿拉斯加有什么?》中的杰克則擔心妻子和朋友卡爾之間發生了什么,不痛快、不開心,然而無以言表。
如《你在舊金山做什么?》的敘述者那樣,卡佛的男性人物一直糾結于男子氣概和身份問題,“我不是個玩世不恭的人,依我看,也不是個很嚴肅的人。我的看法是現在的男人在這兩方面都得具備一點。我還相信工作的價值——越辛苦越好。不工作的男人有太多的時間來沉溺于自己和自己的煩惱之中”。反映了卡佛的男性人物嚴重缺乏自我意識。
卡佛寫作后期的《山雀派》、《發燒》則徹底顛覆了傳統的性別角色規約,男性人物處于完全被動的地位。
《山雀派》中的敘述者無法明白相處23年的妻子要離開他。盡管同處一室,妻子卻選擇了以寫信的方式來告知,聲稱她和丈夫的關系結束了。她的種種委屈和控訴都和那種妻子獨自呆在廚房準備美味飯食,而丈夫結束繁復縝密的歷史研究工作來享用時偶爾會抬起頭來向桌子對面送去一個微笑,以示感激之情的生活有關,她拿定主意離開。而敘述者反復閱讀信件還是不能明白他們那種傳統、長久的生活出現了什么問題,然而他的妻子確實要離開了。當妻子走出家,他終于意識到她要走了。盡管他還聲稱妻子不能沒有他,她會回到他的身邊。然而,“她永遠地走了。是的,我能感覺到。走了,永不再回來。句號。”敘述者感到意外、震驚、茫然,妻子的決絕是對其男性主導身份的沉重打擊。
《發燒》也是一個對歷來都是占主宰地位的丈夫拋棄妻子的傳統敘述的反證。文中妻子艾琳選擇離去的行為更為明確,她要去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做一些發揮她才能的事,擁抱幸福。而困境之中的敘述者甚至是在艾琳和另一位具有“導師”意味的女性引導之下,才最終得以面對現實。
三
像那個時代許多主流文化文本一樣,卡佛的故事著迷于表現那些陷入困境的男性人物,既反映又滋長了圍繞中產階級美國的發現話語中所宣稱的白人男子身份不斷增長的危機。卡佛男主人公遭遇的普遍威脅或危機和彌漫在那個時期的美國文化中受傷的白人男性話語交織在一起。卡佛對男性角色的觀察從他的文化定位而來的,除了他個人的生活經歷因素,他的經歷和角度匯入了那個年代關注男性的更大的話語。卡佛深入了解這些主流話語,把他的具有特別價值的故事提供給想要深入了解這幾十年的人。他的小說反映了那個時期美國社會和文化中對傳統男性身份的巨大偏離。
[1][美]雷蒙德·卡佛.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說自選集[M].湯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2][美]盧瑟·S·路德克.構建美國:美國的社會與文化[M].王波,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3][美]克里斯多夫·拉斯奇.自戀主義文化[M].陳紅雯,譯.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