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殊閑
(西華大學 人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39)
蘇軾自紹圣四年(1097)六月至元符三年(1100)五月,謫居海南。在海南的三年,是蘇軾謫宦生涯的最遠一站,也是最后一站。在這里,蘇軾由最初的傷感乃至絕望到逐漸適應海南的生活,與海南的風土人情融為一體,表現了一位受人尊敬的文學家最真誠、最善良、最可愛的心路歷程,其詩詞創作留下了深刻的“海南”印痕。本文擬以蘇軾在海南創作的詩詞為藍本,剖析其獨特的“海”味。
海南作為中國最南端的大島,風光與大陸有很大差異。這里的山水時令、動物植物,對外地人來說,無不充滿新奇,正所謂“海南風物異中華”[1](卷一四二五,16426)。紹圣四年(1097)六月,蘇軾懷著“葬身海外”的決絕之心登舟渡海。從瓊州,到澄邁,再到儋州。蘇軾沿海南西北角走了一個半月形。而路上一場奇麗的風雨以及風雨中瑰瑋的山川陵谷景致,給蘇軾強烈的視覺沖擊,讓他夢境與實境相互碰撞,不禁發出感嘆:
四州環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眇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幽懷忽破散,永嘯來天風。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安知非群仙,鈞天宴未終。喜我歸有期,舉酒屬青童。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夢云忽變色,笑電亦改容。應怪東坡老,顏衰語徒工。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2](卷四十一,2246)
急雨催促詩情,詩情慰藉心靈。登高眺望中原,無奈“但見積水空”。遠離中原的蘇軾已經作好了“此生當安歸”的準備。面對茫茫太倉,蘇軾發現人何其渺小,甚至整個中國也何其渺小。此時,天風吹散了蘇軾的幽夢,蘇軾看到了一個讓他震撼的場景:“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千山如鱗甲般舞動,萬谷如笙鐘般酣鳴。這幅浩大飄蕩的風景,讓蘇軾感覺是有如鈞天廣樂,群仙朝會,一種莫名的驚奇快慰在蘇軾心中升騰。
在澄邁驛通潮閣,蘇軾還看到一幅壯美的晚潮景致:“倦客愁聞歸路遙,眼明飛閣俯長橋。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澄邁驛通潮閣二首》之一)
這是動態的海南風景。在蘇軾眼里,靜態的海南風景也十分迷人。蘇軾初到儋州,看到拔地聳立的儋耳山,詩性勃發,寫下了著名的《儋耳山》:“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君看道傍石,盡是補天余。”乾隆《廣東通志》卷十三謂儋州松林山,“在城東北二十里,一名儋耳山,又名藤山。高八十丈,為州主山。舊多松樹。峰頂圓聳,土石五色,上有博望臺,下有石巖。宋高僧和靖、仙人白玉蟾俱修煉于此。”[3]故儋耳山亦即松林山。八十丈的高度,與大陸其他崇山峻嶺相比,算不了什么,但在波濤洶涌的南海之上,有此高聳之山,就顯得十分突兀顯眼了。“他山總不如”,見出蘇軾復雜的情感取向。《列子·湯問》:“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之石,以補其闕。”[4](卷五,52)據《廣東通志》提示,儋耳山“土石五色”,故蘇軾用女媧補天典故。其實,這既是蘇軾的實寫,也是其心中的象喻。蘇軾作為才華橫溢的大學士,本可以如補天石一樣為大宋王朝效力補益,卻不幸被小人排擠,貶謫到天涯海角的海南,這是多么的無奈。
海南地處中國南端,緯度低,幾乎沒有冬季。故在大陸還是早春的立春時節,海南已經是一片濃春景象。己卯(1099)立春,蘇軾寫下了《減字木蘭花》: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與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5](801)
這首詞最精彩的是上下闋的最后一句:桃紅似肉紅與楊花似雪花。桃紅似肉紅,一是形容桃花的濃艷,二是暗喻春色之重。林逋有“桃花枝重肉紅垂”[1](卷一(七《春日寄錢都使》,1226)之句,歐陽修在《洛陽牡丹記》中也有“千葉肉紅花”之牡丹的記述,蘇軾這里化用有驚異驚喜之情。楊花與雪花之間,本多互喻。蘇軾自己就常常這樣互喻。如《少年游》:“去年相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對酒卷簾邀明月,風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而最有意味的當數這首《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這首擬人化的詠物詞,把暮春時節的楊花比喻為傷情的離人,非常生動形象。而蘇軾在這首海南詞中,又再次勾起了他的情思。“一陣春風吹酒醒”,點出了春色的惱人和無奈。“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則是借物抒情,“似花還似非花”的楊花,觸動了遠在天涯的蘇軾的心弦,不似天涯,實是天涯!一種不知何時能夠北歸的悵惘在心中油然而生。所以,那個“點點似離人淚”的楊花,實在是蘇軾本人的象喻。而楊花似雪花的比喻,也給詩人精神上一絲安慰——詩人似乎又回到了瑞雪紛舞的北國。
海南的冬天的確異于北方,所以,在蘇軾筆下,海南島的冬天是一派熱帶風景圖:
不用長愁掛月村,檳榔生子竹生孫。新巢語燕還窺硯,舊雨來人不到門。春水蘆根看鶴立,夕陽楓葉見鴉翻。此生念念隨泡影,莫認家山作本元。(《庚辰歲人日作,時聞黃河已復北流,老臣舊數論此,今斯言乃驗,二首》之二)
庚辰為元符三年(1100),人日即正月初七。這幅燕語鴉翻的春景圖是北方故鄉人日所不能看到的。
再看蘇軾對海南黎母的描繪:
稍喜海南州,自古無戰場。奇峰望黎母,何異嵩與邙。飛泉瀉萬仞,舞鶴雙低昂。分流未入海,膏澤彌此方。(《和陶擬古九首》)
這里的黎母即黎母山,亦即五指山。《瓊州志》:“五指山一名黎母山。”《名勝志》:“山在瓊州府定安縣南。一云婺女星常降此山,名黎婺。一云,昔雷攝一蛇卵,在山中,生一女,有交址蠻過海采香,因與野合,其后子孫眾多,是為黎人之祖,故曰黎母。”而飛泉,據《瓊州志》:“昌江在昌化縣城南十里,源自五指山。至侯村,分南北二派。南江西流,經赤坎村,會海潮成港。北江繞縣南流,西至泥浦,與潮相匯,徑入海。”[2](卷四十一,2262)在蘇軾眼里,海南島的黎母山與中原的嵩山、邙山一樣,都是祖國的名山,都膏澤著一方鄉土。
蘇軾蘇轍兄弟自小感情甚篤。晚年兩人都遠謫嶺南。蘇軾在海南,蘇轍在雷州半島。兄弟兩人隔著一個瓊州海峽,真可謂“同落百蠻里,蕭然兩別駕”(蘇軾《和陶止酒》)。盡管如此,兄弟兩人還是經常和詩通信,互寄禮物。無奈紹圣四年丁丑(1097)十月,海道風雨,儋州和雷州之間郵傳不通。蘇軾于是作《和陶停云四首》,蘇轍隨后也有次韻。在這首詩里,蘇軾對海南颶風的描寫頗為形象:“颶作海渾,天水溟蒙。云屯九河,雪立三江。”這與我們今天看到的臺風來臨時的景象是非常吻合的。而蘇軾“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遷。風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和陶怨詩示龐鄧》),以及“從我來海南,幽絕無四鄰”(《和陶雜詩十一首》之一)的自述,可窺探這時的海南,風雨飄蕩;這時的蘇軾破屋難捱,生活酸辛。
在海南,有一種五色雀,常以兩絳者為長,進止必隨焉。俗謂之鳳凰。久旱而見輒雨,潦則反是。蘇軾卜居儋耳城南,此鳥嘗一至庭下。后又見之進士黎子云及其弟威家。既去,蘇軾舉酒祝曰:“若為吾來者,當再集也。”已而果然,于是蘇軾為之賦詩一首,曰:
粲粲五色羽,炎方鳳之徒。青黃縞玄服,翼衛兩紱朱。仁心知閔農,常告雨霽符。我窮惟四壁,破屋無瞻烏。惠然此粲者,來集竹與梧。鏘鳴如玉佩,意欲相嬉娛。寂寞兩黎生,食菜真臞儒。小圃散春物,野桃陳雪膚。舉杯得一笑,見此紅鸞雛。高情如飛仙,未易握粟呼。胡為去復來,眷眷豈屬吾。回翔天壤間,何必懷此都。
五色雀為神鳥,久旱見輒雨,久雨見輒晴,所以,蘇軾說它是“仁心知閔農,常告雨霽符”。不僅如此,它還頗通靈性。有貴人至,有喜事,往往能見其身影。蘇軾此詩作于元符庚辰(1100)正月,二月,蘇軾就因徽宗登極恩移廉州安置。宋人李光有詩題記之曰:“海南有五色雀,土人呼為小鳳,罕有見者。蘇子瞻謫居此郡,紹圣庚辰冬再見之。常作詩記其事。公實以是年北歸。癸酉冬,予亦兩見之。今二年矣,乙亥八月二十二日會客陳氏園,飛鳴庭下,回翔久之,眾客驚嘆創見。因賦是詩。”[1](卷一四二二,16394)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二百十五云:“晉灼曰:神雀大如鷃,黃喉白頸,黑背,腹有斑文,或五彩者有之。東坡《序》:‘海南有五色雀,常以兩絳者為長。進退必隨焉。俗謂之鳳皇。云久旱則見,雨潦則反。吾居儋耳,見之。”[6]又說:“惠州羅浮山有五色雀,有貴人至,則先翔集。”[6]
除五色雀外,蘇軾筆下的海南動物還有鶴、白鷗、白鷺、蛙黽、蛤蟆、蝙蝠、絡緯、鵩鳥、鶻等。在蘇軾筆下,海南的特色植物、水果也常常出現:
昔仰看桄榔樹,玄鶴舞長翮。新年結荔子,主人黃壤隔。(《和陶使都經錢溪》“游城北謝氏廢園作”)
除桄榔、荔枝外,還有刺桐、木棉、沉香、黃柑、吉貝、檳榔、椰子、芥菜、紅薯、紫芋等等。
作為大學士,蘇軾關心海南的教育,曾經參觀城東學舍,有感于滄海之濱的弦歌之廢:“聞有古學舍,竊懷淵明欣。攝衣造兩塾,窺戶無一人。邦風方杞夷,廟貎猶殷因。先生饌已缺,弟子散莫臻。忍饑坐談道,嗟我亦晚聞。永言百世祀,未補平生勤。今此復何國,豈與陳蔡鄰。永愧虞仲翔,弦歌滄海濱。”(《和陶示周掾祖謝·游城東學舍作》)蘇軾在海南興文重教,化育當地百姓的事跡,確有很多。
當時海南文教落后,所以,當遠謫海南的蘇軾元符元年(1098)終于結束了“舊居無一席,逐客猶遭屏”的狼狽生活,依靠多人的幫助,終于在儋州建起了自己的新居時,其心情是無比的歡欣:“朝陽入北林,竹樹散疎影。短籬尋丈間,寄我無窮境。舊居無一席,逐客猶遭屏。結茅得茲地,翳翳村巷永。數朝風雨涼,畦菊發新穎。俯仰可卒歲,何必謀二頃。”(《新居》)而在遷居之晚,當他聽到鄰居小兒有瑯瑯誦書之聲時,其欣喜之情更溢于言表:
幽居亂蛙黽,生理半人禽。跫然已可喜,況聞絃誦音。兒聲自圓美,誰家兩青衿。且欣集齊咻,未敢笑越吟。九齡起韶石,姜子家日南。吾道無南北,安知不生今。海闊尚掛斗,天高欲橫參。荊榛短墻缺,燈火破屋深。引書與相和,置酒仍獨斟。可以侑我醉,瑯然如玉琴。(《遷居之夕聞鄰舍兒誦書欣然而作》)
在蘇軾的耳里,“兒聲自圓美”,且“可以侑我醉,瑯然如玉琴”;在蘇軾的心里,這里雖然遙遠偏僻,但“吾道無南北”,“海闊尚掛斗,天高欲橫參”。所以,蘇軾感嘆“荊榛短墻缺,燈火破屋深”,于是“引書與相和”。這是一幅非常生動的海南普通民居夜誦晚課圖,讓蘇軾感到遠離中原的海南,也絃聲瑯瑯,充滿希望。
時海南人不肯耕作,“多荒田”,蘇軾和陶淵明《勸農》,希望海南人改變現狀,直言:“聽我苦言,其福永久。利爾鉏耜,好爾鄰偶。斬艾蓬藋,南東其畝。父兄搢梃,以抶游手。”(《和勸農六首》之四)
當時海南人不過寒食節,而以上巳上冢,蘇軾在其《海南人不作寒食而以上巳上冢予攜一瓢酒尋諸生皆出矣獨老符秀才在因與飲至醉符蓋儋人之安貧守靜者也》中描述到:
老鴉銜肉紙飛灰,萬里家山安在哉!蒼耳林中太白過,鹿門山下德公回。管寧投老終歸去,王式當年本不來。記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開。
這首詩描述了上巳(三月三)時節海南的風俗與景致。這天,海南人大都去上冢。蘇軾攜酒尋諸生不得,只有老秀才符林在。因此與之相飲至醉。蘇軾的記述讓這位安貧守靜的儋人符林得以流傳,故《瀛奎律髓》感嘆道:“昌黎不謫潮州,后世豈知有趙德;東坡不落海南,后世豈知有符林。”[7](卷十六,628)
在蘇軾筆下,還有一位可愛的黎胞:
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獨完。負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生不聞詩書,豈知有孔顏。翛然獨往來,榮辱未易關。日暮鳥獸散,家在孤云端。問答了不通,嘆息指屢彈。似言君貴人,草莽棲龍鸞。遺我吉貝布,海風今歲寒。(《和擬古九首》之九)
這位消瘦的黎胞,盡管“生不聞詩書”,更“豈知有孔顏”,但卻人格獨立,精神矍鑠,將榮辱拋在腦后。蘇軾與他語言不通,只能用手指比畫,但他們似乎心靈相通。這位黎族同胞還送給淪落于此的大學士一幅“吉貝布”,希望蘇軾能用來抵御海風。據《廣東通志》卷五十二《物產志》載:“吉貝布,土人于中春種吉貝核,五六粒一坎,以土掩之。五月即生花結子。殻內藏三四房。烈日中房開,有棉花垂下,潔白如雪,絞去其核,紡以為布,細膩精密,輕如蠶紙,又名白氎布。若初結子時遇雨,則房不開而無棉,故不能常得,頗為珍貴云。”[3]可見吉貝布是相當珍貴的。這位黎族同胞的善良、淳樸、大方在蘇軾筆下得到生動再現。
在蘇軾筆下,還有不少詩歌描繪了海南的社會生活百態,頗有意味:
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符老風情奈老何,朱顏減盡鬢絲多。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唯逢春夢婆。(《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
這組詩是東坡醉眼中的海南風情。有自然之景,有兒童之趣,有老婦之智。原詩在“春夢婆”后有作者自注:“是日,復見符林秀才,言換扇之事。”《侯鯖錄》:“東坡老人在昌化,嘗負大瓢行歌于田間,有老婦年七十,謂坡云:‘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坡然之。里人呼此媼為春夢婆。”[8](卷七,183)“春夢婆”也因此永載文學史冊,成為海南老婦人的智慧代表。
紹圣四年(1097)六月,蘇軾在瓊州得雙泉于城之東北隅,其味甚甘,乃告瓊人。兩泉相隔咫尺而異味,瓊人皆得其福。元符三年(1100)六月,蘇軾北還復路過此地,太守承議郎陸公求蘇軾泉上之亭名與詩。蘇軾名之曰“泂酌亭”,其詩曰:“泂酌彼兩泉,挹彼注茲。一缾之中,有澠有淄。以瀹以烹,眾喊莫齊。自江徂海,浩然無私。豈弟君子,江海是儀。既味我泉,亦嚌我詩。”(《泂酌亭詩并引》)東坡的發現,福澤一方百姓;而東坡的題詠,也讓此兩泉成為瓊州的名勝。
毋庸諱言,遠隔中原的海南,雖文教不興,經濟不舉,但海南黎民為人淳樸,待蘇軾頗為友善,所以,蘇軾對海南多有感情。范正敏《遁齋閑覽》有云:“東坡自海南還,過潤州,州牧,故人也,出郊迓之,因問海南風土人情如何?東坡云:‘風土極善,人情不惡’。”[9]此可一證。
對于北方人蘇軾來說,遠謫海南、多病的老身、迥異的氣候和環境,不啻為一場嚴峻的考驗。當權者欲置蘇軾于死地的險惡用心在蘇軾“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的自嘲中已昭然若揭。這一步更比一步遙遠的貶謫,給蘇軾心靈的沖擊和人生的打擊是毋庸諱言的。剛到海南,蘇軾凄涼、困頓、傷怨乃至絕望,種種悲傷煩惱情緒不時襲上心頭。有作品為證: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酒凄然北望。(《西江月·中秋和子由》)
該詞寫作時間歷來多有爭論。據林冠群和孔凡禮先生考證,該詞當作于紹圣四年(1097)中秋,地點是儋州。[5](798-799)詞中對海南居所的破陋(“夜來風葉已鳴廊”),遠謫天涯的孤獨絕望(“酒賤常愁客少”、“中秋誰與共孤光”,“把酒凄然北望”),以及對人生如夢、世態炎涼的感傷(“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月明多被云妨”)等,都作了盡情的抒發。透過該詞的幾個關鍵詞:世事、大夢、人生、秋涼、客少、孤光、凄然、北望,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被人拋棄陷害,孤苦難耐,有冤難伸的詩人形象。這種心境和愁緒在諸如“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千秋歲·次韻少游》)、“今困天涯”(《踏青游》)、“渡海十年歸”(《次前韻寄子由》)等作品中都能窺見。但蘇軾畢竟是一個精通佛道的智者,屢次的失意和遷謫,已讓蘇軾學會了調侃、隨緣和自嘲。紹圣四年(1097)四月十七日,蘇軾自惠州貶所再責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不得簽書公事。被命即行,蘇軾寫下了頗有意味的《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
九疑聯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煙樹里,落月未落江蒼茫。幽人拊枕坐嘆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須紅頰如君長。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
“海南萬里真吾鄉”,既是憤激之語,也是蘇軾隨緣曠達心境的真實體現,正所謂“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他與兄弟相遇于滕州,又同行至雷州。盡管都是竄逐,且又病痔呻吟,但蘇軾放達的性格,還是走筆暢言,了無傷悲:
時來與物逝,路窮非我止。與子各意行,同落百蠻里。蕭然兩別駕,各攜一穉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相逢山谷間,一月同臥起。茫茫海南北,粗亦足生理。勸我師淵明,力薄且為己。微疴坐杯酌,止酒則瘳矣。望道雖未濟,隱約見津涘。從今東坡室,不立杜康祀。(《和陶止酒》)
蘇軾兄弟一個責授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一個責授化州別駕,雷州安置,故稱“蕭然兩別駕”。兩人隔著瓊州海峽,故云“茫茫海南北”。“粗亦足生理”,見出了蘇軾的生活低要求和隨遇而安的性格。
這種隨遇而安的性格,讓蘇軾很快在海南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很快就融入海南的山水之中,并有一種特殊的親切之感。即便生活條件簡陋困苦,蘇軾也能從中發現美,發現自得其樂的快樂因子。如《次韻子由三首》之一《東亭》:
仙山佛國本同歸,世路玄關兩背馳。到處不妨閑卜筑,流年自可數期頤。遙知小檻臨廛市,定有新松長棘茨。誰道茅檐劣容膝,海天風雨看紛披。
蘇軾確如他自己所說,喜歡“到處不妨閑卜筑”。即使這樣遠謫海南,他還是喜歡營造之樂。這個東亭臨近市廛,又狹小,蘇軾用“劣容膝”形容,雖有夸張,但頗為形象。蘇軾駐足小亭,一個浩大的世界不禁在眼前敞亮,放大,那就是“海天風雨看紛披”。建筑的小與海天的大形成強烈對比;物質的困窮、仕路的坎坷、人生的失意,與作者精神的富足、胸襟的宏大和生命的張力形成強烈對比。“海天風雨”,既是亭中所見實景,亦是作者心中的象喻。作者的言外之意甚明:人生無常,世路難料,但有彈性的生命,任由海天風雨的紛披,是一種難得的風景,大可以盡情享受。
這種自得其樂,在《次韻子由三首》之三的《椰子冠》中也能清楚地看到:
天教日飲欲全絲,美酒生林不待儀。自漉疎巾邀醉客,更將空殻付冠師。規模簡古人爭看,簪導輕安發不知。更著短檐高屋帽,東坡何事不違時。
這種隨緣自適,頗有“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食荔枝二首并引》之二)的況味。蘇軾戴著這種輕便的“短檐高屋帽”,頗為自得,且以“何事不違時”而自矜。
住在儋耳,蘇軾對儋耳便情有獨鐘,他在以“儋耳”命名的詩中說:“霹靂收威暮雨開,獨憑闌檻倚崔嵬。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風海上來。野老已歌豐歲語,除書欲放逐臣回。殘年飽飯東坡老,一壑能專萬事灰。”(《儋耳》)當蘇轍讀到蘇軾的這首詩時,大發感慨,說這首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10](1110)
在儋耳,有黎子云兄弟居城東南,躬農圃之勞,偶與昌化軍使張中一同來訪。其居臨大池,水木幽茂,坐客欲為醵錢作屋。蘇軾欣然為其命名為“載酒堂”。這種友誼,竟讓蘇軾欲結廬為鄰,甘作黎民,其樂此眷此之情溢于言表:“借我三畝地,結茅為子鄰。鴂舌儻可學,化為黎母民。”(《和陶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
在儋耳,蘇軾得到一個烏喙的海獒,很通人性,這讓蘇軾格外高興:
烏喙本海獒,幸我為之主。食余已瓠肥,終不憂鼎俎。晝馴識賓客,夜悍為門戶。知我當北還,掉尾喜欲舞。跳踉趁童仆,吐舌喘汗雨。長橋不肯躡,徑度清深浦。拍浮似鵝鴨,登岸劇虓虎。盜肉亦小疵,鞭棰當貰汝。再拜謝恩厚,天不遣言語。何當寄家書,黃耳定乃祖。(《余來儋耳,得吠狗,曰烏觜,甚猛而馴,隨予遷合浦,過澄邁,泅而濟,路人皆驚,戲為作此詩》)
“知我當北還,掉尾喜欲舞”,這通人性的狗,帶給蘇軾莫大的喜悅和希冀。
這種情緣在《獨覺》一詩中也有鮮明的表現:
瘴霧三年恬不怪,反畏北風生體疥。朝來縮頸似寒鴉,焰火生薪聊一快。紅波翻屋春風起,先生默坐春風里。浮空眼纈散云霞,無數心花發桃李。翛然獨覺午窗明,欲覺猶聞醉鼾聲。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獨覺》)
該詩最后兩句在蘇軾《定風波》詞中曾出現過。該詞寫于元豐五年(1082),貶謫黃州第三年。十多年后,蘇軾在詩中再次使用這兩句,頗有意味。黃州、惠州、儋州,是蘇軾自嘲的平生功業所在。同樣是貶謫,同樣是人生的低潮,蘇軾卻在心中蕩漾起同樣的心緒。蕭瑟也即風雨,“夜雨何時聽蕭瑟”(《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這是蘇軾嘉祐六年(1061)初次為官赴鳳翔與弟蘇轍在鄭州西門之外話別后在馬背上所作。最后六句是:“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對床夜雨是蘇軾蘇轍兄弟往昔讀韋應物詩“寧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時的憧憬與相約,二人一生都在渴盼夢想著美好的人生時光。蘇軾初次為官,就告誡弟弟蘇轍“慎勿苦愛高官職”。其實,這與其說是蘇軾對蘇轍的告誡,不如說是蘇軾自己為官的真實心態。所以,當命運捉弄蘇軾兄弟二人遠謫南國,隔海相望,那疇昔的憧憬,如今都已幻化成泡影。因此,也無風雨也無晴,其實就是一種幻像。陰晴風雨本是人生的常態,無風無雨無陰無晴,就是對人生的超越。而“瘴霧三年恬不怪,反畏北風生體疥”,又一次表明蘇軾對海南的適應與喜愛,而來自北方的寒風,反而讓蘇軾不習慣了。這種反差既是一種自然的生理反應,也是一種心理的感覺。
這種海南情結,讓蘇軾以海南居民自居: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別海南黎民表》)不僅如此,蘇軾還想欲老海南: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澄邁驛通潮閣二首》之二)
作為北方人,蘇軾北歸還鄉心情是客觀的,也是自然的,但蘇軾有博大的胸懷,有隨遇而安的品質,所以,當恩赦量移北還時,蘇軾對自己三年的儋州生活無怨無悔,心情竟如天容海色般的澄清: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何其壯偉!三年的海南之謫,在蘇軾看來不過是人生的一次旅行,而且是一次絕冠平生的旅行。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心態,讓蘇軾在痛苦中發現了美,發現了人生的真諦,正所謂“天容海色本澄清”。
在海南,面對大陸與海島的分隔,面對海天的空茫遼闊,面對兄弟兩人隔海相望的殘酷現實,面對海南奇特的自然風光和風土人情,蘇軾在作品中情不自禁地涌現出大量的海、天、風、氣、云等詞。如:“此外一子由,出處同偏仙。晚景最可惜,分飛海南天……寄語海北人,今日為何年。”(《和陶連雨獨飲二首》之一)“淵明豈知道,醉語忽談天。偶見此物真,遂趨天地先”(《和陶連雨獨飲二首》之一),“登高望云海……坎坷識天意”(《和陶九日閑居并引》),“雷州別駕應危坐,跨海幽光與子分”(《十二月十七日夜坐達曉寄子由》)。還有“登高望云海”(《和陶九日閑居并引》),“四海環我堂”(《和陶擬古九首之四》),“海風今歲寒”(《和陶擬古九首之九》),“海闊河漢永”(《和陶雜詩十一首》之二),“地薄海氣浮”(《謫居三適三首》之《夜臥濯足》),“海闊山高百程送”(《過于海舶得邁寄書酒作詩遠和之皆粲然可觀子由有書相慶也因用其韻賦一篇并寄諸子侄》),“海闊尚掛斗”(《遷居之夕聞鄰舍兒誦書欣然而作》),“海國此奇士”(《和陶與殷晉安別》),“老去仍棲隔海村”(《庚辰歲人日作,時聞黃河已復北流,老臣舊數論此,今斯言乃驗,二首》之一),“海上如瓜棗”(《安期生并引》),“海水豈容鯨飲盡”(《答海上翁》)“目送過海席”(《司命宮楊道士息軒》),“快意雄風海上來”(《儋耳》),“荒涼海南北”(《自雷適亷宿于興亷村浄行院》)等等。
這些海國、海天、海風、海氣、海云、海獒、海民等海景、海情、海韻、海味,在蘇軾眾多的詩詞創作中顯得分外搶眼。海南之謫,讓蘇軾在風燭殘年飽受拋家別子之痛,經受生理和心理的嚴酷考驗;但這一遠謫,也讓蘇軾領略到了在北方看不到的熱帶海島風光,也讓中原之文明教化經蘇軾之手得以在這荒蕪的土地上播種開花。[11]而蘇軾詩詞中的這些海味作品,無疑為中國文學史增添了一抹亮麗的風景。所以,蘇軾在個人的不幸中洞開了生命的張力,為海南的文化教育、經濟社會和民族團結作出了永不磨滅的貢獻。套用趙翼的詩句,則是“詩家不幸海南幸,澤被后世功千秋”。
[1](宋)李光.丙寅元日偶出見桃李已離披海南風土之異不無感嘆獨追維三伏中荔支之勝又江浙所不及也因并見于詩[A].傅璇琮.全宋詩[Z].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宋)蘇軾.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覺而遇清風急雨,戲作此數句[A].(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Z].中華書局,1982.
[3]廣東通志[Z].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張湛注.列子注[M].諸子集成[Z].中華書局,1954.
[5]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M].中華書局,2002.
[6](明)彭大翼.山堂肆考[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元)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Z].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8](宋)趙令畤.侯鯖錄[M].中華書局,2002.
[9]范正敏.遁齋閑覽[M].(元)陶宗儀.說郛[Z](卷二十五上).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0](宋)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A].蘇轍.欒城后集[M](卷二十一).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Z].中華書局,1990.
[11]徐建芳.蘇軾的得時幸遇[J].重慶工商大學學報,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