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祥海
(石家莊學院政治與法律系 河北 石家莊 050035)
法學家應當具有何種精神稟賦?喻中的文章《何謂“法學家精神”?》提出了一個具有現實關切的理論問題[1]。表現出作者的洞察力和學術自覺。在當代中國,“法學家精神”是具有重要現實意義的論題。在法學成為顯學的時代喧囂里,來自法學界的自我反思、審視和批判,必然是促使中國法學理性、科學、健康發展的基礎。縱觀整個人類文明,不同時期大多都培育出了偉大的法學家,并對社會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西方“經過幾代思想家的集體努力,古典自然法哲學家顯然為建構現代西方文明的法律大廈奠定了基石。”[2]適成對照,在“法學家”成為“稀缺品”的當代,法學家“稱號”卻不斷地生產、再生產出來。①對此,可以合理追問的是:“法學家”是通過什么樣的標準予以衡量的?“法學家”具有怎樣的精神特質?“法學家們”的知識貢獻和現實影響到底怎樣?這些都是中國法學必須認真對待的根本問題。因為“今天的法學工作者們在主流社會強大機體的壓制下,已經喪失了在社會主流精神之外構建另外一種精神話語的可能性,它被困在主流社會的體制內從事被動的精神工作。”[3]或許,“法學家”稱謂,更多的是顯示出了中國法學落后、“幼稚”的最后一塊“遮羞布”。
喻文通過解讀托克維爾意義上的“法學家精神”即貴族精神,來拷問“中國有沒有美國式的法學家精神”?實際上追問的真正問題是,“中國有沒有法學家精神”?“中國有沒有法學家”?然而,這里又凸顯出問題的另一面,即法學家的標準如何確定?是一國“法律共同體”的自我認定,還是依據開放精神臨在下的“國際化的”學術標準?若為前者,則難免有自許自封之嫌;如是后者,則國際化的學術評價體系又如何建構?同時,如果“法學家精神”僅僅是托克維爾意義上的“貴族精神”?那么,這又是一種什么樣的“貴族”與“精神”,是歐洲式的“政治貴族”、中國式的“士大夫”,還是韋伯意義上的“知識貴族”、“精神貴族”?這才是我們討論“法學家精神”的核心。
探討法學家精神,實質上關涉著法學家的知識貢獻,以及通過這種知識本身所展示出來的法學者的學術旨趣、精神品格、職業倫理和公共關懷精神。具有特定的精神特質,既是法學家的外在“標識”,又構成法學家的內在品格。某種“精神”都通過特定的知識工作和具體學術貢獻得以表達。特定職業精神的形成,仰賴于深厚的學術傳統、良好的學術制度和高度的學術自由。法學家精神的形成和發展,同樣離不開學術傳統、學術制度環境和學術自由,在此基礎上才能生成“法學家精神”。
法學家精神是學術法律人群體性的職業特征,體現出與眾不同的專業性。法學家精神首先表達為一種文化特質,它源于豐富的法學知識累積、對生活世界的深刻理解、對人本身和人類社會的認知和把握,以及自身特有的對于法律的態度與信念。法學家精神的物化載體形式就是法學家。法學家精神通過法學家的理論學說、思想言論、實踐行動得到具體現實的表達。如果沒有法學家,法學家精神就不過是無甚意義的空談。
什么是“法學家”?是討論“法學家精神”的必要前提。法學家是法學思想的創造者、法學理論體系的生產者、法學知識的系統化者,具有高度的生活經驗、生活激情和生命感悟的知識人。作為知識人的法學家,同樣具備凡人的情感、生命體驗和感知。他們以豐富的法學知識和職業特質,表達出具體的法學家“標識”。縱觀法律思想史,但凡被冠以“法學家”者,或是創立新學派、或是更新了法律理念、思維方法和范式轉換。這種知識貢獻,促使法學的革命性飛躍。首先法學家階層始于法律作為一門科學予以研究和傳授,伯爾曼在研究西方法律傳統的形成過程中,強調指出,在11世紀末和12世紀初將法律作為獨立的科學予以講授和研究、分析與綜合的“經院主義”研究方法和大學這三個因素促使了法律傳統的形成。同時,職業法學家階層也逐步發展起來。“大學將法律學者——教師和學生——從全歐洲聚攏在一起,不僅使他們彼此接觸,而且還使他們與神學、醫學以及文科的教師和學生相互接觸,而且將他們歸入一種行業,或以今天的術語說,歸入一種職業。”[4](P143-147)使法律科學體系得以建立起來。勘定法學的范圍(非封閉的),成為法學家的學術“領地”,以這個知識“領地”為基點,從事理念研究、概念生產、建構理論體系和話語系統。
伴隨著法學獨立和專業化發展,逐步形成職業化的精神氣質,即法學家精神。法學家作為“知識分子是理念的守護者和意識形態的源頭,但是與中世紀的教士或近代的政治宣傳家和狂熱分子不同,他們還傾向于培養一種批判態度,對于他們的時代和環境所公認的觀念和假設,他們經常詳加審查,他們是‘另有想法’的人,是精神太平生活中的搗亂分子。”[5](P4)同時,法學家階層與政治的關聯,使得“制約法學家等級一般地顯示出同社會的權力有典型地意識形態的關系,那么它在‘秩序’的天平上,就比從前的分量更重……而這實際上是說,在正在進行統治的‘合法的’、權威的、政治的權力中,分量也更重。”[6](P26)
法學家精神是其專門化知識活動和職業化精神的外化,既與法學家的出身、學術興趣、成長歷程和人生際遇有關聯,從而表現出不同的個性化特征;又受到作為法律職業本身的制約,形成法學家階層群體化的精神特質。作為知識分子的法學家,具有共同的職業理念、分享共同的法律理想,在特定的學術傳統中從事專門化的法律知識研究。科瑟指出,“知識分子的職業在社會中成為可能并得到承認,有兩個必要條件。首先,知識分子需要聽眾,需要有一批人聽他們宣講自己的思想,并對他們表示認可。……聽眾使他得到的威望或尊敬,以及心理上的收獲,大概常常比經濟收入更重要。第二,知識分子需要經常與自己的同行階層,因為只有通過這種交流,他們才能建立其有關方法和優劣的共同標準,以及指導他們行為的共同規范。”[5](P37)職業化的法學家階層,究竟具有什么樣的精神世界,而表現出特定的職業色彩?梅因談到進步社會的運動,是“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7](P97),“梅因公式”能否用來表征法學家的演化?是否法學家同樣具有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發展歷程?即從知識壟斷(實質是政治壟斷)的“貴族”身份,轉換為民主政治制度中的“平民化”法學家;還是在民主制度發達起來后,依然以“貴族身份”從事法律研究。
隨著現代民主制度的建立和教育的大眾化、普遍化,政治貴族和教會不再是知識的壟斷者。教育和知識傳播,從封閉的政治、宗教領域向社會公共生活領域播散開來。法學家階層明顯地愈發具有平民化色彩。法學家走下貴族化的“神壇”,成為以法律為“志業”的“凡人”。由于社會現實生活的需要,知識分工和職業化發展,促使法學家階層以職業化為基礎,基于學術分工,而非以政治身份進行學術研究。法學家分有了法的理念,使得理念從普遍抽象性轉化為現實的表達;因為“理念才是永恒的創造,永恒的生命和永恒的精神。”[8](P401)法學家成為法律職業的象征即“精神貴族”,并能夠基于法律的實踐品格,獨立的對公共問題提供法律評斷,在學術領域和公共領域都應當具有廣泛的影響力,發出獨立的聲音、努力實現法學家精神的要旨。不應像賈克比所批判的那樣,“美國‘非學院的知識分子’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群怯懦、滿口術語的大學教授,而社會上沒有人很重視這些人的意見。”[9]能夠“對公共輿論和公共政策有一種彌散且累積強化的重大效應”[10](P200)。
西方“政治貴族”式的法學家,是前民主時代的“知識/政治”現象。由于政治壟斷和知識壟斷并存,催生出法學家化的政治貴族,或者政治貴族式的法學家。因為“只有當一方面法律運作擺脫宗教的控制,另一方面,職業的負荷尚未達到由城市的流通情況所制約的程度,總的來說,才有可能有這樣一種專門從事法律事務的紳士階層。”[6](P127)韋伯指出,“他們多半(中世紀時幾乎全部都)出身貴族,而且加入行會的辦法也逐漸由自律性的規則。”[11](P185)歐洲的法學家大多是貴族出身或具有貴族血統的,或政治家兼具法學家的,但以盧梭為代表底層社會出身的則是多數。中國歷史上士大夫式的“法學家”并非現代意義的,多以法律工具主義作為“入仕”手段。士大夫式的法學家,在20世紀早期便已經絕跡。試想,20世紀兩次偉大的政治革命均以消除不平等為理想,怎么會讓保守于士大夫式的法學家繼續存在?在沒有“政治貴族”和士大夫的現代社會,又何來“貴族精神”的現代法學家?
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表達出對民主的疑懼和憂慮,提出了“多數暴政”的觀念。此后,但凡言及民主的弱點,大都訴諸于“多數暴政”觀念。在此,需要清楚“多數暴政”的具體語境、造成暴政的真正源于何處?托克維爾貴族出身,是反民主的自由主義者。“在思想上我傾向民主制度,但由于本能,我卻是一個貴族——這就是說,我蔑視和懼怕群眾。自由、法制、尊重權利,對這些我極端熱愛——但我并不熱愛民主。我無比崇尚自由,這便是真相。”[12]托克維爾既表達出對民主的憂慮,也較為客觀地分析了民主制度帶來的“真正的好處”。[13](章六)作為現代社會的基礎,“民主現在激起了世界人民的想象,鼓舞了他們的希望。它是一種公正的政體,珍視它、捍衛它是正確的。”[14](P292)
民主是保障不同利益追求、價值觀念和欲望之間,都能在充分表達與論辯基礎上進行合作。民主是保障在沖突中進行合作的方法,具有“手段性”的價值,而不是目的本身。“民主并不以不同價值的一致為先決條件,毋寧說,它只是為把價值相互聯系起來以及把解決價值沖突放到公開參與公共過程之中的提供一種方法,它僅僅遵從保護過程本身形成和形式的特定規定。”[15](P377)民主本身不能自我證明其正當性與合法性,“為政治社會中的民主作辯護,依靠的是帶根本性的人人普遍享有的平等。”[15](P268)
若把民主視作目的,就可能導致“多數暴政”,托克維爾切中要害地指出了民主的弊端。“民主的命運主要掌握在其成員自己的手中,這既是民主的弱點,又是民主的優點,既是民主的危險,又是民主的光榮。”[15](P293)并且,“把民主定義為政治的善,即按照‘自由和平等的政治約束來定義‘美好生活’、發展這種看法的努力,并不會為解決所有不公正、邪惡和危險現象提供靈丹妙藥。”[15](P377)如果對民主缺乏有效制約,必然會把“多數意見”作為絕對真理而被賦予最高的合法性與道德正當性,“少數”只能陷于被宰割的境地。“如果大多數人擁有不受限制的權力進行政治決策,就表明人們是犧牲少數人的代價去維護自己的利益,即使雙方沒有重要分歧的時候也是如此。”[16](P7)所以,“為了保證已經獲得的民主,民主必須受到憲政的約束,以確保民主制正常運行條件下的個人自由,這也許就是民主的悖論之一。”[17](P120)因此,必須對民主進行必要的限制,以阻止其異化。把民主視為手段,在民主之上設定一個更高的價值,可表達為:“為……而民主”。在這個公式里,民主是為了實現某種更高價值的手段。它是形成“一致意見”、結束無休止的論爭的文明方式。現代民主是政治合法性基礎,是限制和制約公共權力的重要手段。民主不是目的,僅具有手段性價值。當把民主視為最高目的時,客觀上就存在著愚弄民主、“游戲”民主的條件,民主可能異變為“暴政”,因為不再有任何力量能夠予以制約。作為制度的現代民主,它是決定“命運”的力量,即衡量、決定某種“主觀意見”、公共政策(法律)“命運”的最終力量。
托克維爾意義上的“法學家精神”,并非反對民主和蔑視民眾的“激情”,而是對公共權力的擁有者和行使者的不信任。基于法律的職業精神,冷靜審視并尋求限制公共權力的濫用。
當代的法學家大多出身于“平民”,是平民化的職業法學者。②法學家應當是平民主義的,是法律共同體中的“知識貴族”和“知識精英”。如果為“貴族精神”而“貴族精神”,就是謀求通過“知識貴族”異變為“政治貴族”,是棄置法律理念和平民情懷。如果以“貴族精神”來塑造和引導中國的“法學家”,就是在拋棄法律的職業精神和科學理性精神,而以知識壟斷的專業主義方式去謀求“政治貴族化”。中國不可能形成、更不需要“政治貴族”式的法學家,而是具有平民主義立場和情懷的“知識貴族”法學家。真正的法學家,應是具有高超的法律技藝、虔信法律的信仰和公共關懷精神,必須真正地作出知識上的貢獻。現代的法學家,應是韋伯意義上的“去魅”后的平民主義的知識貴族。康德的箴言——“在權貴面前我的身體鞠躬,但我的精神并不鞠躬”,更應成為法學家精神的內在要義。
注釋:
①中國法學會迄今為止所進行的共六屆“法學家”的遴選與認定工作。這種“法學家”的評選,具有學術性與政治性的雙重功能。既是作為具有行會自治性和學術意義的活動,又具有政治意義的活動。然而,值得深思的問題是,稱量“法學家”的標準是什么?是指開放背景下“國際的”學術標準,還是中國學界“自家的”尺度?在此申明,本文僅就問題本身發論,對法學界本身依然持有絕對的尊重。
②作為當代中國法學界的中堅力量法學者,大多是“文革”之后參加高考、不斷奮斗,在法律百廢待興的特定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從很多法學者的成長歷程中可知,大都曾“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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