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悅青
(云南民族大學 人文學院,昆明650500)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的西方、八九十年代以來的中國都不同程度出現了后現代主義文化特征,戲仿因其與后現代主義的緊密聯系影響到文藝創作的諸多領域,如小說、影視和網絡藝術等等。產生于20世紀90年代末期的網絡文學,很多作品也采取了這一手法。網絡文學早期的作品大多以世俗男女的情愛生活為主題,如蔡智恒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安妮寶貝《告別薇安》、周潔茹《小妖的網》等,但2000年橫空出世的今何在(原名曾雨)的作品《悟空傳》卻給早期網絡文學注入了一股新鮮的血液。它以家喻戶曉的西游故事為藍本,對《西游記》這部經典作品進行了大膽的戲仿和解構,顛覆了其主題與價值觀,使廣大讀者獲得了耳目一新的閱讀感受,并開啟了網絡文學戲仿和顛覆經典文本的傳統,在此之后,《沙僧日記》(林長治,2002年)、《此間的少年》(江南,2002年)等作品相繼問世,延續和擴大了網絡文學的戲仿和顛覆的傳統。而《悟空傳》作為此類作品的開山之作,至今仍深受讀者的喜愛,在如今各類西游題材的作品層出不窮的時代,它在顛覆經典的同時,也成為了一部另類的經典。網絡文學對經典文本的戲仿也對整個當代文壇產生了一定影響。
戲仿(parody)是西方文論的一個范疇,早在古希臘時期已經出現。在樂黛云主編的《世界詩學大辭典》里對“戲仿”做出這樣的解釋:從文體學和風格學上看,戲仿可以簡賅地界定為“不協調的模仿”,是“滑稽”(Burlesque)的一種手法或變體。其目的在于通過突出形式和風格題材之間的懸殊或落差,造成一種滑稽可笑的效果。戲仿所模仿的或者是一部特定文學作品的嚴肅素材和手法,或者是一個特定作者的獨特的文體風格,抑或是某種嚴肅文學樣式的的風格和其他特征,把他們應用于一個詼諧的或者不相協調的主題,以取得上述效果。一般說來,這種效果的取得需要通過對被模仿者的某些特征的變形、夸大,行文往往采用漫畫式的手法或筆觸。因此,嚴格地講,戲仿作品難以寫得十分出色,只有在極富獨創性的大手筆底下才有希望成功,因為,在與“原作”取得極端相似以及對其主要特征予以有意識的歪曲、夸大之間,必須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而文學史也告訴我們,大多數出類拔萃的戲仿作品,事實上也都是出自資稟聰穎的作家手中。就這種意義而言,戲仿是文學藝術中一種次要的樣式。[1]
戲仿的雛形最早出現在古希臘的《詩學》里,亞里士多德提到了當時的一種文體“戲擬詩”,它是一種戲擬莊嚴史詩的詩歌。可見戲仿作為一種文體已經有久遠的歷史。在中世紀,戲仿文學由于過于注重游戲性與戲謔性而被認為是低劣的文學作品。直到20世紀以來,隨現代派文學的崛起,戲仿手法被廣泛運用,進而發展成為一種“形式革命”。西方文學評論家用它來指稱一種現代派小說中具有獨特敘事功能和技巧的敘事方法及其相關的敘述行為。這種戲仿總是以另一部小說為背景,“通過暴露那部作品的‘技法’‘背離’那部作品”。[2]從敘事的功能意義上來說,戲仿作為一種敘事方法,顛覆了傳統的小說觀念,充分揭示(還原)了小說的虛構本質,其價值在于顯示了喜劇、幽默等后現代文學品格。
中國古代文學并沒有戲仿這個概念,雖偶有戲仿之作但也多是游戲筆墨。中國真正的戲仿文學開始于現代文學時期,代表作是魯迅的《故事新編》,它依托古代神話和歷史,巧妙地借古諷今。“敘事上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對于古人,不及對于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3]當代文學繼承和發揚了這種創作手法:劉震云、蘇童、余華和莫言等新歷史主義作家戲仿正統歷史敘事,企圖打碎其中的權力話語;李馮對古典名著的戲仿,揭示了英雄神話的虛構性質;王小波對唐傳奇的戲仿則是構成對知識精英所持的啟蒙和救亡為核心的現代性話語的解構。
當后現代主義思潮遇上網絡文化這一現實溫床,網絡文學中的戲仿文學自然就應運而生。網絡的虛擬性和快捷性使得戲仿文學在這場全民狂歡的文學盛宴中異軍突起,不僅作品數量不斷增長,而且與傳統文學中的戲仿文學相比,其形式更加多樣,內容更加豐富多彩,盡管質量良莠不齊,但依然不乏佳作。正如楊澤文所說:“從作品的整體來看,則顯示出了后現代的一些基本特征:求純粹而似乎反崇高,求通俗明了而似乎又反大眾化。大多數作品表面上浮光掠影,缺少歷史感和深度,暴露出一種先天貧血和先天殘疾。但你又不得不承認,也就是這些網絡作品,顯示出了少有的自在、開放和真誠。可以肯定,當他們在網上誕生的時候,讀來會讓人感到輕松寫意和幽默暢快。”[4]其中《悟空傳》、《張飛日記》等優秀作品更是讓讀者不僅感受到現代人對歷史、英雄和道德楷模的看法,而且在戲仿文本與經典文本的審美沖突中體驗到一種強烈的張力。
《悟空傳》正文共二十章,不足七萬字,但敘事結構卻相當復雜,敘事時間不斷在過去和現在之間穿梭,敘事空間不斷在天界、人界與靈界之間跳躍。小說主題也難以用一兩句話簡單概括:它既有對英雄人物對命運、人生執著而不屈的探求和抗爭,如唐僧那著名的一段話——“我愿這天,再遮不了我眼,愿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諸佛,都煙消云散!”[5]也有對英雄的庸俗與油滑做出的嘲諷,如一開篇對被怪樹抓住的唐僧的描寫:怪樹說:“等一下,我想最后再和他說一句話,我有了這張嘴后,這是第一個能和我說話的。我很感興趣研究一個人被吃時的心理活動是怎樣的。”“你哪那么多廢話?早死早超生,我才不怕呢。”唐僧說,“你真想聽我最后一句話?”怪樹上下晃晃枝葉。“好吧。”唐僧深吸一口氣,突然大叫道:“救——命——啊!!!”[5]在這部小說中,經典文本《西游記》中塑造的英雄人物——唐僧師徒等人依然存在,但是形象卻發生了扭曲和變形。唐僧不再是那個仁慈的堅定的佛教信徒,而是變成一個信仰上敢于對權威發出質疑、生活中又不失油滑庸俗的叛逆信徒;孫悟空不再是被孤立拔高的“暴力革命者”,而是變成一個有血有肉、有夢有愛,甚至不惜為愛、為自己所渴望的自由而犧牲的悲劇英雄;豬八戒不再是貪婪好色、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小人物,而是變成一個對愛情無比堅貞執著、為了所愛的人不惜付出生命的癡情漢;沙僧不再是沉默寡言、唯唯諾諾的老好人,而是變成出賣師兄來彌補自己在天庭犯下的微小過錯的可憐蟲;甚至連在《西游記》取經隊伍中分量最輕、戲份最少的白龍馬也不再是為了彌補過錯而加入取經隊伍的龍王三太子,而是變成了一個敢于追求自由愛情的堅強的女子。主角形象的改變使得讀者獲得了與讀名著《西游記》不一樣的感受,但這只是作品淺層的表現,更深層的應該是作品主題與價值觀的變形。《西游記》中師徒四人不畏艱險,歷經磨難前往西天取經,不僅是為了普渡眾生,更有一番自己的私心在內,那就是取得正果,得道成佛。其中包含的長幼尊卑、師道尊嚴等倫理觀念,無不打上了濃重的封建烙印。孫悟空更是從一開始的桀驁不馴的反叛者逐漸皈依佛門,最終在正統體制下成佛。而《悟空傳》卻顛覆和改變了這一主題。孫悟空的形象一直在不屈反叛者和悲觀的宿命者之間徘徊。他曾堅定地認為自己是個強者。他藐視一切的權威:“我是從石頭中蹦出來的,生我者天地,誰也沒資格管俺老孫生死,管他是閻王老子還是玉皇大帝!”[5]可是他的反抗帶來的卻是一再的失敗,于是他陷入了一種悲哀的宿命論:“我以為……有些事是可以靠力量來改變的,后來才發現,反抗不過是徒增痛苦,才受封做了神仙。”[5]得道成仙這一古代人無比期冀的夢想在今何在筆下卻被解構成一種強烈的反諷。“‘神仙’既是英雄反抗的目標,也成了英雄追求的對象,生存價值的意義的實踐方式同時又是自己力圖瓦解的對象,一方面,英雄以無畏氣概給予藐視他的神們以沉重而堅決的打擊,沖決一切強加在他身上的桎梏羅網,但在另一方面,英雄也陷人了自身構筑的欲望陷阱。”[6]小說在“悟空之死”這一重大情節的處理上采取了戲仿《西游記》“真假美猴王”這一經典段落,所不同的是它用一種接近意識流的手法展現出孤獨英雄內心巨大的空虛感和強烈的沖突,他使出全力去戰斗,卻不知與誰戰斗,為何戰斗。最后,“一切幻影都消失了。所有人都看清了,原來并沒有過兩個孫悟空。”“孫悟空死了。也許他從來就沒有活過來過。當年從煉丹爐中跳出來的,不過是那太強烈了的欲望。”[5]作品對英雄形象的另類解讀消解了傳統的英雄觀,唱出了一曲凄涼的英雄悲歌。
后現代主義不再崇拜偶像,尊崇神圣,而是力圖塑造一個平凡人的世界。于是,對崇高與神圣的解構與顛覆和對平凡與世俗的接納與塑造一直是后現代主義的主題之一。在《悟空傳》中就體現了這一特點。《悟空傳》在相當程度上受到香港經典電影《大話西游》的影響,可以說它是在電影基礎上進行的二次戲仿和顛覆。《西游記》中最接近世俗與平凡的要算是豬八戒,其他人物都帶有不同程度的神性。而在《悟空傳》中的每個人物都帶有強烈的世俗色彩。尤其是愛情主題的介入,使得幾個主要人物更加接近平凡人的世界。《西游記》中的孫悟空是脫離人性與人欲的存在,有些許超凡入圣的理想化味道,而在西方后現代思潮影響下的《大話西游》和《悟空傳》里,至尊寶和孫悟空都是活生生愛上了紫霞仙子。孫悟空從不愛到愛的轉變,是由頭上的緊箍咒來體現的。《西游記》里,當孫悟空識破仁慈施主背后妖精的真相時,唐僧會念緊箍咒,這時,緊箍咒還只限于文化傳統外部的壓力,孫悟空本身是單純的,只有神性而無人性,可以說,神性即是單純本身,但這與所謂“每個小孩子都是天使”有所不同——從神性到人性再回到神性,與一直是神性的不同就在于中間體驗的人性代表一種經歷和擔待,所以此神性非彼神性,這個過程應該叫做“返璞歸真”。
《西游記》中高高在上的眾位神祇在《悟空傳》中也被不同程度地丑化,如同一個個夸張的小丑,體現了反傳統、反神圣的后現代主義追求。特別是在《西游記》中全知全能的最高神如來佛祖在《悟空傳》中也認了輸——因為孫悟空“寧愿死,也不肯輸”,所以佛祖輸了,世界上真的有他不能預料之事,他終于不再是全知全能,他承認他輸給了弟子金蟬子。師父對徒弟的認輸,不僅顛覆了《西游記》中師尊至上的傳統,更隱喻著對這種神圣意蘊不證自明的中心、等級制度合法性的質疑,表征著對權威的對抗和追求個體價值的努力。
《悟空傳》誕生于網絡,是具有激進和解構特色的后現代思潮迅速浸染中國文化的結果。它們構成了解構中國神圣秩序的一股強大的思想動力和價值參照。《悟空傳》在看似零亂的敘事與對話中,卻在嚴肅與認真地反思整部《西游記》在神圣敘事中所建構的一整套價值系統的合法性。個體價值、合理的欲望、對自由的向往卻在一整套不證自明的倫理規范面前顯得那么脆弱不堪。一種看似缺席,但又無時無刻不在場的統治力量始終陰魂不散。而這一切都是《悟空傳》試圖要突破《西游記》的盲點要本原地呈現給讀者思考的。今何在的《悟空傳》在精神氣質上吻合了懷疑真理、挑戰權威的后現代主義風格,對當下努力完善個體價值體系的語境有著積極的作用。
網絡文學是隨著網絡發展而產生的一種新鮮事物,是一種通過新的傳媒方式進行創作和傳播的文學樣式,但就其內容和形式來講,也不完全是對傳統文學的移植。從文學價值本身來說,盡管有些作者的文字水平有限,但其作品在內容和形式上有時卻可能有一定的創新,這主要來源于他們對傳統文學的一種叛逆意識,而形成了與傳統文學相異的風貌,對經典文本的戲仿就是其中一種。經典文本如四大名著等往往流傳時間較久,經過歲月滄桑而依然閃爍奪目的光彩,是我們了解過去和歷史的明鏡。它們早已滲透于深厚的文化大環境之中,構建和影響著我們所處的文化氛圍和文化空氣,影響著讀者們的世界觀、價值觀和人生觀。而網絡文學通過對經典文本的戲仿挑戰了權威,解構了經典,為大眾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文學形態。
敘事是信息的一種,它的傳播依賴于媒介。因此,媒介的嬗變必將對敘事產生重大影響,人們講故事的方式無疑會隨著傳播媒介的變化而變化,我們可以從敘事形勢的變化明顯察覺出。[7]《西游記》作為一部經典的傳統小說,它用邏輯性很強的線性方式的敘事話語為讀者塑造了一個瑰麗的神魔世界,全書故事情節是以孫悟空活動的時間順序為主線的。而《悟空傳》則跳出了敘事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使讀者在“五百年前”鬧天宮的從前和以“地府”、“龍宮”為標志的現在這兩個世界中穿梭。在作者的敘述中,主角悟空失去了《西游記》中大鬧天宮時睥睨一切的主體性,變成了他者——如來話語中的產物。這無疑與后現代主義者消解權威、去中心化的精神不謀而合。
網絡的開放、自由、包容給予網絡文學一個寬廣的展示舞臺。隨著互聯網的普及,傳統知識分子和精英階層一統文學的局面被打破,參與文學活動的門檻大大降低,從前神秘莫測的文學世界開始向大眾敞開。普通大眾享有了對文學平等參與的機會,網絡文學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大眾文學。寫作與生活本身某種程度上的相融合的活動成為了網絡文學的特點,網上的寫作不可避免地帶有某種扮演的性質,而這往往與藝術活動對于創作者心入其境的要求有某種重合性。事實上,對于很多網絡寫手而言,網絡寫作是源于自己對于某段生活的記錄和思考,是面向自身,對自身感情和體驗的一種交待或是設想,而非一種自覺的文學行為,即真正地實現藝術地生活。雖然后現代理論家詹姆遜指出“,后現代主義最根本的主題就是‘復制’”[8]。但這種“復制”并不是簡單的重復和模仿,而是從根本上消解經典文學的惟一性、崇高性,將經典和世俗都放在一個平面上,削平歷史而最終失去深度和意義。與此同時,匿名制的網絡游戲規則消解了大眾對“作家”傳統的認識,摘除了作家頭頂上神圣的光環,讓平凡大眾都能參與創作。一直以來,人們都視《西游記》為中國古代文學的經典,有人挑選它作為“復制”的對象也不足為奇。但今何在在《悟空傳》中大膽打破經典文本傳統的敘事方式,用非線性的敘述、嬉戲式的形式以及極端的想象創造一個拼貼的效果,傳達出后現代生活反神話、反經典的本質。
網絡寫作基于話語平權的民間本位意識,用“另類”的數字化約定破除文學舊制,用“比特”的收放轉換褪去文學神圣的光環,并以蛛網勾連的交互式觸角拉開文學圣殿尊貴的面紗,讓“脫冕”后的文學回歸民間,對大眾形成自由而快意的文學親和力,終于使網絡作者所秉持的民間姿態成為整個網絡文學創作的民間立場。[9]正如作為早期網絡文學“三駕馬車”之一的李尋歡在《我的網絡文學觀》一文中所說,“在我看來,網絡文學之于文學的真正意義,就是使文學重回民間”。
網絡文學在對經典文本的戲仿中解構了權威,使文學重回民間,解放了以往文學創作中的某些不自由,為文學舒展這種自由性提供了理想的天地。與此同時,其有別于傳統文學的敘事方式也為大眾提供了一個言語狂歡的空間。
[1]樂黛云,葉朗,倪培耕.世界詩學大辭典[K].春風文藝出版社,1993:595—596.
[2]特倫斯·霍克斯.結構主義和符號學[M].瞿鐵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71.
[3]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42.
[4]楊澤文.與網絡相生的另類文學——讀《中國年度最佳網絡文學》[N].中國財經報,2000-10-10(4).
[5]今何在.悟空傳:修訂版[M].光明日報出版社,2001:56.
[6]林華瑜.英雄的悲劇 戲仿的經典——網絡小說《悟空傳》的深度解讀[J].名作欣賞,2002(4).
[7]聶慶璞.網絡敘事學[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24.
[8]歐陽友權.網絡文學論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224.
[9]歐陽友權.網絡文學本體論[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