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兵
(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南京 210023)
“冷戰”指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1947年至1991年間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與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陣營之間在經濟、政治、軍事、外交、文化、意識形態等方面的對峙狀況。冷戰的起因很復雜,正如一些歷史學家所指出的那樣,冷戰不是哪一個事件或者哪一項決定的產物,而是蘇聯和西方在意識形態和利益方面根本性沖突造成的結果[1]。1946年英國首相丘吉爾訪問美國時發表的“鐵幕”演說可以認為是冷戰的預言。1947年3月12日,杜魯門總統在國會正式提出“對蘇聯發動冷戰以遏止共產主義”,成為冷戰正式打響的標志。此后1949年以美國為首成立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蘇聯方面則于1955年以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為主體成立華沙條約組織,兩大政治軍事集團劍拔弩張,長期對峙。盡管冷戰時期除了一些地區性沖突外,北約和華約沒有直接進行全面的對抗,但由于美蘇兩個超級大國的對峙,世界處于核戰爭陰影的籠罩之下,國際形勢長期緊張。直到20世紀80年代末,蘇聯在戈爾巴喬夫的主持下進行民主改革,這種對峙才漸趨緩和。后來戈爾巴喬夫的民主改革失敗,蘇聯于1991年解體,冷戰也隨之結束。
英國人在二戰后期曾一度謀求與美蘇一起在戰后主宰世界。無奈大英帝國在二戰中遭受重創,此時實力大減,已經無力與美蘇爭雄。因此冷戰開始后很快形成了美蘇兩個超級大國爭霸世界的格局,而英國只能做美國的小兄弟,幫助其搖旗吶喊。這不能不使英國人產生深深的失落感。特別是二戰后英國殖民地紛紛獨立,進一步削弱了英國的實力。當時英國著名詩人奧登的長詩《焦慮時代》(1947)就是這種失落和焦慮感的表達。冷戰初期,英國小說創作中彌漫著悲觀主義的情緒和對共產主義蘇聯的強烈敵意。到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英國經濟復蘇,社會比較繁榮穩定,才又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樂觀情緒。而隨著冷戰的升級,風云變幻的國際局勢使得間諜小說迅速發展成為一種不可忽視的通俗文學類型,其中的“007”系列間諜小說的風行既反映了國際政治風云,也體現了英國自信心在一定程度上的回歸。與此同時,冷戰期間籠罩全球的核戰爭陰影又促使不少作家利用科幻小說的形式來研究人性,探討人類的未來。
在英國爭霸世界的過程中,俄國一直是它的一個重要對手。19世紀中期英國和俄國的克里米亞戰爭及其在中亞的爭奪等都引起了英國民眾的廣泛關注。英國首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魯德亞德·吉卜林就多次在自己的作品里將俄國描述成英國的敵人。另一方面,英國有悠久的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傳統,因此對蘇聯高度集權的共產主義制度懷著高度的戒備和憎惡。當德國法西斯被擊敗之后,與西方資本主義制度迥然不同的共產主義制度就成為西方國家政治心理揮之不去的新的夢魘。20世紀30年代后期蘇聯斯大林政府進行的殘酷的政治大清洗運動更是使得很多原本同情蘇聯的西方知識分子感到幻滅。這一點非常明顯地表現在如下事實里:1949年英國國會議員理查德·克羅斯曼編輯出版《失敗的上帝》一書,記述了路易斯·費舍爾、安德萊·紀德、亞瑟·凱斯特勒、依格納西歐·希羅尼、斯蒂芬·斯彭德和理查德·賴特等六個曾是共產主義者的歐美著名作家、記者放棄共產主義的心路歷程。這本書在當時的西方思想界產生了巨大影響,實際上屬于冷戰中意識形態之戰的組成部分。這種意識形態的斗爭也表現在當時的英國小說創作中。
對蘇聯共產主義的戒備和拒斥在當時的名作家喬治·奧威爾的作品里表現得最為明顯。奧威爾信奉民主社會主義,起初對共產主義持同情態度。他曾在西班牙內戰期間作為志愿者趕赴那里參戰,支持共和政府,但后來共和政府內部的派系紛爭使其對集權主義產生了極大的恐怖,而共產主義在其眼里也成為集權主義團體。其名作《動物農場》(1945)和《一九八四》(1948)就是對集權主義的抨擊。一般認為,《動物農場》是二戰后第一部英國小說[2]278。這部小說以動物寓言的形式講述了一個農場上的動物如何在豬的組織下反抗人類的壓迫,趕走了主人,成立了各種動物均平等共處的自治組織。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公豬“拿破侖”為首的動物領袖們逐漸萌發了特權思想,它們追求享樂,為此不惜篡改先前的革命思想,欺壓其他動物,直到最后這些特權動物們甚至與它們推翻的人類進行合作,一起來欺壓其他動物。這部作品里有明顯的對蘇聯共產主義政權的影射和攻擊。比如,那個發起革命的老公豬“老少校”明顯指代列寧,而強橫霸道的公豬“拿破侖”則無疑影射斯大林。刷在墻上、后來被“拿破侖”等隨意涂改的革命標語則是蘇聯共產主義思想的形象演繹。奧威爾自己在1947年3月為《動物農場》的烏克蘭文版寫的序言中就明確說明此書的情節部分取自俄國革命的真實歷史,同時說明自己1937年在西班牙參戰的經歷使得他體會到了蘇聯極權主義的可怕及其宣傳對西方的蒙蔽,因此從西班牙回來后他要寫一個故事來揭露蘇聯神話[3]。
奧威爾對集權主義的攻擊在《一九八四》中表現得更加突出。這是部反烏托邦科幻小說,時間設定在1984年。小說描述了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溫斯頓·史密斯在“大洋國”里的遭遇。“大洋國”是個高度集權主義的國度,有統一的政黨、嚴密的政治組織和原則,一切以黨首“老大哥”的馬首是瞻。整個社會的所有成員都處在體制的嚴密監管和控制之下,一言一行均無任何自由可言,甚至連人們的思想也受到思想警察的操控。溫斯頓在這令人窒息的國度里曾經試圖反抗,最終卻以失敗告終。奧威爾通過對溫斯頓觀察、質疑、反抗到最后完全屈服的過程的細致描寫,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集權主義統治的殘酷和滅絕人性。
《動物農場》和《一九八四》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奧威爾對蘇聯共產主義的攻擊在西方思想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使許多經歷了德國法西斯集權統治和斯大林大清洗運動的西方人對集權主義制度產生了高度的戒備和拒斥心理。
冷戰初期除了奧威爾的作品外,還有其他一些作家發表了攻擊共產主義蘇聯的作品。如前述的亞瑟·凱斯特勒曾加入過共產黨,但后來也反對斯大林的政治大清洗和集權主義,他寫過不少反對蘇聯共產主義的作品,其中最有名的是其于1940年出版的小說《中午的黑暗》,以政治大清洗為背景,通過一個名叫魯巴肖夫的老布爾什維克含冤入獄的經歷表達了對集權主義恐怖統治的厭惡。這部作品后來在1951年被改編成戲劇,在紐約上演,受到好評,獲得了紐約劇評家獎。1998年此書在美國現代圖書館推選的“20世紀最好的100 部英語小說”中名列第八。
此外,當時英國著名作家伊夫林·沃在二戰后創作的“榮譽之劍三部曲”(《軍人》,1952;《軍官和紳士》,1955;《無條件投降》,1961)也間接攻擊了蘇聯政權。這幾部小說被認為是關于二戰最杰出的小說作品,它們以自己的戰爭經歷為基礎,描述了一個懷有正義感的英國老派貴族對于這場戰爭的失望。但是,盡管幾部小說的主題在于抨擊當時英國政治上的爾虞我詐,傳統道德的墮落,號稱正義戰爭的荒誕,卻也表現了一定的冷戰思維。比如小說將1939年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的簽訂視為集權主義的聯盟,是西方公開的敵人。由此出發,小說將英蘇在二戰時的結盟視為對政治正義的背叛,原本針對希特勒納粹主義的“圣戰”被玷污[2]285。顯然,“榮譽之劍三部曲”表達的是英國保守人士對蘇聯及共產主義的疑懼。而當代英國女小說家麗貝卡·韋斯特的長篇小說《鳥兒墜落》(1966)則通過一個英裔俄國姑娘的遭遇描寫了俄國十月革命前的意識形態分裂問題,在西方世界引起了爭議。
總的來說,上述拒斥共產主義蘇聯的小說作品既表達了這些作家的自由民主主義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冷戰的意識形態。這一點必須加以明確。
冷戰期間國際局勢波詭云譎,間諜活動非常頻繁。而英蘇這對傳統的老對手之間更是一直間諜戰不斷。僅以二戰后論,就有1945年至1950年初的“劍橋間諜案”;1960—1971年27 名蘇聯外交官遭到英國驅逐;1971年又有105 名駐英蘇聯外交官因涉嫌從事間諜活動遭到英國驅逐。頻繁的間諜活動也促成了間諜小說的繁榮。間諜小說在英國歷史悠久,一般認為以威廉·勒克的《一八九七年英國之戰》(1893)或羅伯特·奇爾德斯的《沙灘之謎》(1903)為誕生的標志[4]138。魯德亞德·吉卜林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基姆》(1901)也描述了英國和俄國的情報部門在印度邊境進行間諜戰的情形。約翰·布肯的間諜小說名作《三十九級臺階》(1915)等更是名聞遐邇。此后間諜小說雖然歷經沉浮,卻一直在英國通俗文學中綿延不絕。間諜小說往往以國際爭端為背景,圍繞一個中心人物展開間諜故事情節,主題則往往涉及愛國主義或個人的信仰。冷戰時期風云變幻的國際局勢顯然是間諜小說發展的沃土。
冷戰初期,英國間諜小說以埃里克·安布勒和格雷厄姆·格林的間諜小說為代表。這兩位作家的創作始于20世紀30年代,作品有較強的現實主義色彩,為傳統的間諜小說增加了關注個人利益和社會正義,重視對道德和忠誠問題的探討等主題,促進了間諜小說的發展。其中安布勒寫于二戰前的間諜小說如《迪米特里奧斯的假面具》(1939)等表現出左傾思想傾向,抨擊國際資本主義勢力。而其二戰后的小說則站在弱小民族和國家一邊,譴責超級大國的爭霸給世界帶來的威脅和罪惡。其《審判德爾切夫》(1947)、《希爾默遺產》(1953)、《武器通道》(1959)等都表達了類似的主題。與安布勒相比,格林在其作品中則更重視對道德、忠誠等人性問題的探討。格林將自己的作品分為“娛樂小說”和“嚴肅小說”,但實際上有時很難將其作品歸類,比如其間諜小說名作《沉靜的美國人》(1955)、《我們在哈瓦那的人》(1958)、《人性的因素》(1978)等既屬于間諜小說,又因為對人性和道德的深度探索被認為是嚴肅小說。格林曾經做過特工,熟悉其中的很多奧秘,因此寫起間諜小說來得心應手。上述間諜小說既驚險刺激,又表現了政治斗爭的殘酷無情、個人的渺小以及人性的弱點,內涵非常豐富。中國著名學者王佐良先生曾評價說:“在格林撰寫的作品中,讀者看到的并不是艾略特詩作中那種一片干旱的荒原,而是一個被評論家稱作‘格林之原’的世界,一個有多種信仰,多種性格,多種經歷的人組成的錯綜復雜、撲朔迷離的精神世界。”[5]
冷戰時期最受歡迎的間諜小說家當數伊恩·弗萊明。這位二戰期間英國海軍情報局的得力干將戰后在自己情報生涯的基礎上創作了一系列以代號為007 的特工詹姆斯·邦德為主人公的間諜小說,如《豪華賭場》(1953)、《來自俄羅斯的愛情》(1957)、《金手指》(1959)、《為了女王陛下的特殊使命》(1963)等。這些小說大受歡迎,很多都被搬上了銀幕,在全世界風靡一時。甚至2012年倫敦奧運會開幕式上還有詹姆斯·邦德恭請女王出席的場面。007 系列小說具有典型的娛樂小說元素:俊男靚女、具有異國情調的場景、富麗堂皇的宴會、艷遇以及這些光鮮色彩掩蓋下的兇殺和鉤心斗角。而特工們的堅韌頑強和強烈的責任感就展現在這些衣香鬢影和觥籌交錯之中。故事構思巧妙,細節逼真,很好地將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融合在一起。007 系列間諜小說的暢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英國民眾對大英帝國往日榮光的懷念,特別是邦德的神勇和機智無疑再次激發了英國民眾的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
如果說弗萊明的007 系列使得間諜小說發展成為一種極受歡迎的通俗文學,那么約翰·勒卡雷和萊恩·戴頓則以深刻的主題、精湛的藝術技巧和優美準確的語言將間諜小說發展到新的高度。勒卡雷真名是戴維·康維爾,如前輩格雷厄姆·格林一樣,他也做過英國特工,而且從小就與其專橫的父親斗智斗勇而養成了“雙重間諜”的性格。這些都對其小說創作產生了影響。勒卡雷的第一部間諜小說是《打給死者的電話》(1961),其時他還是英國軍情六處的特工。他于1963年出版的《來自冷戰世界的間諜》大受歡迎,于是勒卡雷脫離特工生涯,成為一名職業作家。勒卡雷的小說不僅以圈內人的身份展現冷戰期間間諜戰的種種內情,也以疑慮和厭惡的筆調表達間諜活動中愛國主義觀念的異化,人性的扭曲、道德的墮落等等。“你知道,我們都一樣,這真是個笑話”。勒卡雷小說中的主人公這樣說道,反映出戰后各國情報部門的活動都一樣墮落,從而使得其間諜小說獲得了一種思想的深度[2]429。其1965年的《鏡子戰爭》就是對整個間諜世界的深度探討。此后他的間諜小說三部曲《補鍋匠、裁縫、士兵和間諜》(1974)、《可敬的學童》(1977)和《一個完美的間諜》(1986)對上述主題進行了進一步的探討。萊恩·戴頓的首部間諜小說《伊普客雷斯檔案》(1962)描寫一位無名英雄參與營救一位被綁架的生化學家,展現了人性的復雜和缺陷,受到廣泛的歡迎。此后他創作了多部間諜小說。《被淹的馬》(1963)被很多評者認為是其最優秀的作品,而《豪華墳墓》(1967)也以細節的真實和對人物的精心刻畫受到讀者的好評。其后的三部曲《柏林游戲》(1983)、《墨西哥同伙》(1984)和《倫敦對手》(1985)也顯示出不俗的實力。盡管戴頓的小說有時情節過于復雜,描寫過于瑣碎,但總體而言,他的創作想象力豐富、細節描繪真實、人物形象鮮活,具有巨大的藝術感染力。勒卡雷和戴頓的間諜小說不僅繼承了奇爾德斯和布肯等前輩的間諜小說傳統,還從格林和凱斯特勒等作家的作品中汲取營養,發展了間諜小說的文學性和嚴肅主題,使其超越了傳統意義上作為通俗文學的間諜小說,成為主流文學的一部分。
除了勒卡雷和戴頓的間諜小說外,20世紀80年代還有一些小說家如弗雷德里克·福賽斯和肯·福利特等將歷史傳奇和間諜小說有機結合起來,建立了“秘史”模式,表現職業間諜的敬業精神。
朱利安·西蒙斯在1972年曾斷言,間諜小說已經走到盡頭,在天才作家弗萊明、勒卡雷和戴頓之后不會再有輝煌[4]165。這個結論可能下得過早。因為冷戰時期的國際風云變幻的因素仍然存在,間諜小說還有生長的土壤,因此上述作家之后間諜小說依然繁榮,也就不足為怪了。
英國文化人長期以來一直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經歷過兩次殘酷的世界大戰之后,他們更是注重對人性和道德的探索。1948年,英國當時最重要的文學批評家F.R.利維斯出版《偉大的傳統》一書,通過對簡·奧斯丁、喬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約瑟夫·康拉德等著名作家的研究,指出英國文學中存在著一個重視人性和道德探索的傳統。《偉大的傳統》出版于冷戰開始后的第二年,雖然沒有證據表明此書與冷戰有什么直接的關聯,但在剛剛經歷殘酷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出版此書,顯然有在禮崩樂壞之后重建人文道德的意圖,體現了利維斯這樣的文化精英對人類未來的憂思。
這種憂思無疑也和冷戰期間潛在的核戰爭危險有關。在二戰末期,美國為了盡快結束戰爭,在日本的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基本上毀滅了這兩個城市。原子彈的可怕威力使不少有識之士對人類的未來心生疑懼,特別是很多人已經在戰爭中見識了人性的扭曲和丑惡。冷戰期間,美蘇盡管沒有進行直接的全面對抗,但全球各地小規模戰爭和地區性沖突不斷,背后基本上都有這兩個超級大國的影子。而且兩國一直公開進行軍備競賽,雙方都儲備了足夠毀滅整個地球的核武器,甚至將軍備競賽發展到外太空。國際形勢如此緊張,一旦失控,毀滅全球的核戰爭就有可能爆發。可以說,自冷戰以來,全世界都處在核戰爭陰影的籠罩之下。而英國失去了大英帝國的雄風之后,又成為孤懸海外的小島,不安全感分外強烈。因此冷戰期間不少英國作家以悲觀主義的基調表現對核戰爭和未來人類命運的擔心。
冷戰初期英國著名作家和科學家C.P.斯諾的小說就表現了這種主題。其小說《新人》(1954)描述了科學家在面臨學術和權力分歧時的道德困境,同時也反映了英國科技界對核戰爭的恐懼心理。故事結尾核物理學家馬丁主動放棄原子彈研制,表明了斯諾對研制和使用核武器的否定態度。而《權力通道》(1964)則以冷戰為背景,描寫了英國社會高層的權力斗爭,其中也涉及核武器競賽和核戰爭,表現了作家對世界和平和安全的高度關注。
也許威廉·戈爾丁的小說能夠代表冷戰初期英國作家對冷戰和核戰爭陰影背景下的人性反思。戈爾丁參加過二戰,親眼目睹了戰爭的殘酷以及在戰爭中人性的扭曲。其首部作品、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蠅王》(1954)更是以其戰爭的背景和對人性的深度探索引起了無數人的共鳴。小說借用了英國19世紀中期著名歷險小說《珊瑚島》(1857)的少年海島歷險形式,但卻一反《珊瑚島》對英國人自身文明的自信,表現了在失去文明約束后人性的扭曲和墮落。故事開始時戰爭爆發,一群英國少年兒童搭乘飛機撤離,但飛機被炮火擊中,眾人流落荒島。故事結尾,這些已淪落為野蠻人、自相殘殺的兒童終于得救,但前來救助他們的是一艘駛往遠方執行任務的巡洋艦。故事結尾,小說主人公拉爾夫“他失聲痛哭:為童心的泯滅和人性的黑暗而悲泣,為忠實而有頭腦的朋友豬崽子墜落慘死而悲泣”[6]。整部小說的外在敘述框架是第三次世界大戰(很可能是核戰爭),加上小說本身的“人性惡”主題,我們明顯能夠感受到作者對于人性和戰爭的反思。戈爾丁的小說創作對后來的英國文學產生了很大影響。2008年,英國《泰晤士報》選出1945年以來英國50 位最偉大的作家,戈爾丁名列第三。
對核戰陰影下人性的反思更多地反映在當時的科幻小說中。英國科幻小說源遠流長,利用科幻小說表現嚴肅主題的傳統也很悠久,20世紀初英國現實主義三杰之一的H.G.威爾斯就寫了一系列科幻小說來探索英國社會和人性。二戰后世界科學技術飛速發展,特別是冷戰的需要促使各國大力發展尖端軍事技術。科技的繁榮促進了科幻小說的發展。同時由于對未來可能發生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恐懼,不少科幻作家也在科幻小說中表現對人性的反思。約翰·溫代姆的《吃人三葉草的一天》(1951)描寫在流星雨和吃人三葉草的肆虐下倫敦的末日景象,而這些流星雨和三葉草則極有可能是蘇聯研制的太空和生物武器。《海妖醒來》(1953)則描述了外太空生物對地球的入侵,而在這危難時刻處于冷戰中的幾個大國卻依然不能同心協力,共抗外來侵略,反而互相猜疑,差點引發核戰爭。這些小說中明顯流露出一種對蘇聯的敵意和對處于核戰爭陰影下的人類未來的擔憂。類似的焦慮不安情緒在約翰·克里斯托弗的小說中也有表現,如其《小草之死》(1956)也描寫了與《吃人三葉草的一天》類似的末日景象,而其科幻三部曲《白色的群山》(1967)、《金和鉛的城市》(1968)和《火塘》(1968)也通過描寫外來三腳機器怪對地球的征服表現了一種焦慮感。女作家克里斯汀·布魯克-羅斯也在其小說《外面》(1964)以科幻小說的形式,描述了一場核戰爭后世界滿目瘡痍的恐怖景象,發人深省。而克里斯托弗·普利斯特在《為變黑的島作賦格曲》(1972)也描述了未來在核輻射背景下,成千上萬的非洲難民涌入“變黑的島”英國,引起日趨劇烈的種族糾紛,社會一片混亂。有意思的是,普利斯特寫了不少科幻小說,還得過科幻文學獎,卻不承認自己寫的是科幻小說,因為他覺得科幻小說大都很膚淺,而他的作品卻具有深意[7]。1960年代英國“新浪潮運動”科幻小說的代表作家J.G.巴拉德在其“災難三部曲”《沉沒的世界》(1962)、《燃燒的世界》(1964)、《結晶的世界》(1966)里以悲觀主義的筆調描寫人類在冰川融化淹沒世界、全球旱災引發大火、宇宙結晶化等彌天大災前掙扎求存的慘狀,表現出冷戰背景下對人類未來潛在災難的恐懼。1984年,巴拉德出版半自傳體小說《太陽帝國》。該小說以二戰后期為背景,描寫二戰期間一個住在中國上海的英國少年與父母失散后住進了日本的平民集中營,在那里體驗和見證了戰爭中的饑餓、死亡和其他種種暴行,也知道了原子彈轟炸長崎的消息,是1980年代英國最有影響的小說之一,獲得了英國《衛報》的小說獎。考慮到英國與日本俱為島國,這部小說的熱銷明顯表現了英國普通平民在核戰爭陰影下的疑懼和不安全感。
這里有必要提及安格斯·威爾遜和多麗絲·萊辛。這兩位都是當代英國重要作家,寫過許多嚴肅文學作品。但他們也運用科幻小說形式表現自己對處于核戰爭陰影下的人類未來的思考。威爾遜的《動物園的老人們》(1961)是一部政治寓言小說,時間設定在1970—1973年間。小說中的倫敦動物園無疑是英國社會的縮影,故事通過管理動物園的幾個老人之間的權力爭斗以及動物園里人與動物間的沖突表現了當時在核戰爭威脅下英國無序混亂的景象,哀嘆英國昔日輝煌不再。這部小說涵蓋了冷戰期間英國小說創作的各種主題,特別是“戰爭導致人性退化”的主題[8]913。200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萊辛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創作生涯中風格和主題都經歷了不少變化。其《幸存者回憶錄》(1974)是反烏托邦小說,描述了一場無名災難之后倫敦的殘破和沉淪景象。而其1980年代的科幻小說《南船座的老人星》(1979—1983)五部曲則在外太空的廣闊背景下描述第三次世界大戰后三個星際帝國爭斗的故事,明顯具有諷喻色彩,表明作家對人類未來的擔憂。有評者指出萊辛的小說內容豐富,涵蓋多種主題,也深刻反映了冷戰初期歐洲的文化氣候[8]937。
二戰之后的英國小說創作延續了戰前的強勁勢頭,發展良好,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實驗小說等紛紛粉墨登場,呈現出一派繁榮景象。英國小說家們一如既往地關注社會現實,反映社會的變化,同時參與社會的價值建構,針砭時弊,探索人性,表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半個世紀的冷戰無疑給他們提供了施展其才華的舞臺。在冷戰之初一些英國作家在其創作中表達了對蘇聯和共產主義的疑懼。隨著冷戰的升級,國際局勢日益復雜,間諜小說開始繁榮,很多英國作家通過間諜小說表達對國際局勢的理解和對愛國主義、人性、道德等觀念的思索。與此同時,核戰爭陰影籠罩全球,許多英國作家秉承英國文學注重人性和道德探索的良好傳統,通過科幻小說等藝術形式表現了對人性的墮落和對人類未來的憂思。冷戰期間的英國小說創作既反映了當時的國際爭斗和社會變化,又帶有鮮明的英國特色,是當代英國文學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值得我們仔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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