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楊帆
用現代詩打開學生眼界
本刊記者_楊帆
干國祥老師給高二學生講《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一開始,為了將學生帶入本詩的詩眼,干老師和他們一起做了個詞語游戲,讓學生們聯想什么是“快樂”,“天堂”、“網絡游戲”、“睡覺”、“吃東西”,什么樣的答案都有。緊接著,又讓他們聯想什么是“幸福”,伴隨著對這首詩的誦讀,讓學生們初步領略了它的情感基調。
應該說,這樣的開場是非常生動活潑的,在文字實錄里就能感受到學生們的興致被撩動起來。然而,通過他們所描述的“快樂”和“幸福”,你又會感受到一種唐突,從世俗的學習生活節奏中來到詩歌面前,大家表現得措手不及。
所以,當干老師繼續問學生關于這首詩的問題,隔閡感就顯露無疑了,學生都說讀不懂這首詩。讀不懂,是現代人對現代詩的一種普遍心態,不光學生如此。干老師背誦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而對這樣一首古詩,大家卻能照單全收。干老師順勢說:“這首(《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詩你也能讀懂,請問,哪一句你能讀懂?”學生們噼里啪啦地一句句念出來,
因為沒有一句像解讀古詩一樣,需要了解一個字或詞是什么意思。這樣一首用現代語言寫成的詩,只是“連起來就讀不懂了”。
而連起來讀不懂,就是說不知道一首現代詩要表達一種什么樣的意思,現代詩的確不像古詩那樣看起來工整可親,但像《尚書》那么佶屈聱牙的文字我們都可以憑借音韻、訓詁弄懂每一篇文章的意思,對于一首不需要查字典的現代詩,為何又覺得生僻?
很顯然,現代人離現代詩已經很遠了。不關心、不了解,成了現代人對詩歌的一種普遍情緒。而每當媒體向我們渲染一些“口水詩”和“梨花體”,我們又會義正辭嚴地指責這個時代的詩人墮落了。然而稍微留意一下中國當代文學史,會發現許多與海子同時代的優秀詩人,譬如楊鍵、柏樺、于堅、韓東……只是,他們的詩歌沒有被房產商用來做廣告罷了。
現代詩的閱讀困境也在干老師的課堂上展現了出來,他用“哪一句讀不懂”的問題讓學生們自己破除了那種“讀不懂”的觀點,讓人興嘆。最重要的問題解決了,剩下的時間可以帶學生去感悟其他的當代詩人,以打開學生的眼界,而不僅僅是海子。
譬如對“周游世界”,干老師也講到了行吟詩人,他講紹興的一個行吟詩人拒絕使用現代的交通工具。可是為什么不趁機講講荷馬呢?一個盲眼詩人披星戴月、風餐露宿,他怎樣越過一條河流、行過一個城市,去給酒館里的醉漢們講阿喀琉斯的故事。或者談談李白,他“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踩著謝公屐在青城山拾級而上,唐朝的深山,一定比現在清幽得多吧?或者就講海子,他只身前往戈壁,在空曠中的一塊大石頭上躺下,給“姐姐”寫詩,那是何等的孤獨,何等的自由,何等的美?
詩歌最珍貴的是它的想象,讀詩最寶貴的是通過詩人的想象把自己放到夢幻的海洋,去體驗那種美好的詩意和浪漫的情懷。這樣的發散,難道不比一個沒有什么具體性可言的紹興詩人更迷人?
只是,課堂對一首詩是有限制的,我們國家的課堂尤其如此,老師必須按照教學大綱給學生們普及閱讀方法,傳授解題思路,從文言文到白話文,從孟子到魯迅。那日復一日的劃分段落、歸納段意、總結中心思想,使老師和學生們在面對一首詩歌時,依舊跳不出非詩的條條框框。
干老師的課堂設計,也基本上是按照固定思路來的,所以我們看到本堂課的題目是《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而看完整個實錄,卻發現它講的其實是幸福,海子和他的詩,不過是幸福的注腳罷了。課堂一開始,幸福的字眼就被提了出來,此后干老師讓學生一遍遍讀詩,帶著他們一句句解詩,好讓他們領略其中的幸福與不幸,領略詩人的幸福和他者的幸福。于是整首詩籠罩在幸福的氛圍里,都不用去數一下這個詞到底被提及了多少遍。
這個過程中也有極為精彩的段落,講到“幸福的閃電”時,干老師說:“(海子)被幸福的閃電擊中,他明白這一切,他趕快寫下,給每一個親人,然后我們就成了他的親人,我們今天就超越時空與他通信。”超時空地將詩人和在座的學生們聯系在了一起,這時的干老師,就像一位天馬行空的詩人,將這首詩復活了。
只是后面為了貼近學生,他又講到麥當勞和天堂游戲的例子,使原本可以產生質變的課堂回到了起點。
面對一群高中生,是不是非得用“幸福”來闡釋這首詩呢?我們是不是低估了他們的感受力,反而使自己在這個詞眼上匍匐不前?筆者去參加一個詩會,一位與海子同時代的詩人講《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這首詩,他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樣的意象,實際上所象征的是墳墓,是死亡意識,也正是所謂的詩讖……
稍微留意一下中國當代文學史,會發現許多與海子同時代的優秀詩人,譬如楊鍵、柏樺、于堅、韓東……只是,他們的詩歌沒有被房產商用來做廣告罷了。
也許,這位詩人的解釋在課堂上恐怕是行不通的,不言而喻。
而本堂課的末尾,海子的不幸也被提了出來。不知道學生們能否接受這樣的落差,與我們的教育所倡導的積極向上的價值觀比起來,這是多么地格格不入。一首詩在一節課堂上變成了一連串支離破碎的句子,變成一種非詩的語言組合,變成一種單純的解讀,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干老師也只能重復所有語文老師都要重復的方法:“我們再把這首詩讀一下。”
我們每年的高考作文題目里每次都寫著:題目自擬,文體不限,詩歌除外。
詩歌除外,我們煞有介事地學習了12年的詩歌,到頭來卻受到當頭一棒,仿佛是命題者因懷疑閱卷老師對詩歌的感悟力而出此下策。
我們都知道海倫·凱勒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我們小時候也曾被老師叫起來閱讀其中的段落,我們知道,海倫的老師會領著她感受身邊的一草一木。如今像這樣的教育方法依舊印在課本中,老師給孩子們講,講得頭頭是道,可是有些老師講這篇文章講了一輩子,也不會帶著自己的學生去感知課堂外面的東西。
我們把課本里的故事變成了有待重復的知識,把文章里的知識變成了試卷上的答案。而即使學生的古詩文題解得再好,即使他們在作文里考證出牛頓穿的是42碼的鞋子,離開了教室,他們依舊像什么都沒學過。
課堂失去了它本應有的鮮活,不唯詩歌課如此。詩歌和詩歌課,非得成為這個樣子嗎?
“每個同學都用自己的心靈來理解這首詩,因此在讀的時候會有一種差別,有些會激情,有些會深情,這沒有關系。這首詩是一個起點,了解現代詩真的那么難嗎?”
這是干老師在課堂結尾留下的一個問題。
這首詩的確是一個起點,這堂課也是,它打破了那種“讀不懂”的看法,如同推倒了擋在老師與學生之間、人與詩之間的高墻。接下來怎么做?電影《死亡詩社》里,那個約翰老師講詩歌時讓學生撕掉詩歌課本《導論》,批判權威的做法或許極端,但在我們如今這些了無生氣的語文課上,這樣的做法不妨一試。
須防范的是,老師們只是在行為上模仿約翰,而不是像他一樣思考詩,思考怎樣給學生們講好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