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書易
吳貽芳:中國第一位女性大學校長
文_書易
吳家二小姐貽芳,美國密執安大學生物學與哲學雙博士在讀,才貌雙全,年過三十,依舊未婚。說親的媒婆,來了一撥又一撥,踏破了門檻,吳小姐卻始終不點頭。有好奇的人問:“吳小姐,你為什么不結婚?”吳貽芳微笑著回答:“我在等待一個合適的人。”
時光之軸不停轉,三年過去了。一個英俊的男人來到吳貽芳家里求親,吳貽芳欣然應允。是誰?竟然讓吳小姐青眼有加。他是“教育之神”。從此,吳貽芳成為了教育的女主人。
帷幕緩緩閉合,故事至此,畫上完美的句號。
這是1948年8月,吳貽芳主校20周年紀念活動上,金陵女大的學生們自編自導自演的話劇。“吳貽芳嫁給教育”,這個生動意趣的故事,一時傳為佳話。演到精彩處,坐在臺下的吳貽芳微笑著點頭。她少年坎坷,中年執校,為金陵女大貢獻了數十載青春,說是嫁給教育,并不過分。
1893年1月,湖北武昌候補知縣吳守訓的二女兒出生了。寒冬時節,臘梅芬芳,吳守訓觸景生情,為女兒起名為“貽芳”,別號“冬生”。
此時的中國,在西方思想沖擊下,新事物層出不窮。宦門女兒貽芳,雖長于閨門之中,也曾裹過小腳,卻有敢于求新,不讓須眉的膽識。
吳家姐妹都是異類,不同于一般的名媛淑女,貽芳和姐姐貽芬,不屑于學習女紅,反倒異常憧憬新式學堂。但守舊的父親并不同意,他認為女子的幸福并不在讀書,而在于嫁個好人家。貽芬生性剛烈,據理力爭無果之后,竟然試圖吞金自殺。吳守訓夫婦受驚不小,妥協之下,將姐妹二人送入杭州弘道女子學堂,姐妹倆終于得到上學的機會。
15歲的貽芬,11歲的貽芳,在古城杭州開啟新式新生活。二姨父陳叔通是杭州名士,觀念頗新,他尤為關心姐妹倆的學業。兩年后,陳叔通發現弘道女子學堂沒有設置英語課程,他建議姐妹倆去課程設置更為先進的上海啟明女子學堂,后又轉至蘇州景海女子學堂。
從武昌到杭州,從杭州到上海,從上海到蘇州,尚未及笄的吳貽芳,常與同學寫詩賞詩,旅游踏青,與教師探討學術,與外教談天說地。學堂仿佛為這位天真的少女打開了另一扇窗,讓她能時時在新世界探頭而出。她對未來充滿好奇與渴望。然而,始料不及的是,接二連三的厄運,即將降臨到她頭上。
1909年,父親吳守訓因為一筆公款被上司誣陷。驚恐與憤怒之下,吳守訓跳江自殺。隨后,哥哥吳貽榘不堪生活壓力,隨父親跳江而去。雙重打擊之下,母親朱詩閣一病未起。姐姐吳貽芬傷心過度,在母親的棺槨旁懸梁自盡。短短一個月時間,幸福的一家七口,只剩下吳貽芳、年邁的老祖母和不足七歲的妹妹吳貽荃三人,巨大的悲痛讓吳貽芳神思恍惚,天天以淚洗面。直至后來,吳貽芳回憶往事時依然痛徹心扉:“人生的不幸幾乎全集中到我身上,我真是哀不欲生,也萌生了輕生的念頭……”
幸好二姨父陳叔通勸慰她:“自殺是不負責任的表現,你上有老祖母,下有小妹,你對她們有責任??!”年僅十六的吳貽芳,成為家庭的頂梁柱,親人也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原因。喪失親人的巨大打擊讓這個天真爛漫的少女一夜之間成熟起來,此后的一生,幾乎都沒有露出過開懷笑容。
1911年,美國浸禮會、監理會和基督會等教會所辦女子中學校長在上海召開會議,她們決定在長江流域創辦一所女子大學,解決學生畢業后的升學問題。四年后,金陵女子大學開學。
第一屆學生少得可憐,吳貽芳是其中之一,她曾這樣回憶自己的入學儀式:“那時,有一位美國校長說‘現在坐在這座高大的房子里的只有你們九個學生,但是我看到的不是九個,我看見還有成排的學生在你們后面’。”校長的聲音在禮堂反復回響,第一排的吳貽芳回望那空蕩的座位,睜大眼睛想象,卻怎么也想不出坐滿了學生后,禮堂會變成什么樣。
金女大四年,吳貽芳學習勤奮,卻神情抑郁,不茍言笑,幾乎不與人交流。善良的同學們,刻意推舉她作為學生自治會的會長。這個決定再正確不過了,對無欲無求的吳貽芳而言,責任是逼迫她成長的最好催化劑。
當上會長后,吳貽芳不得不與老師和同學交流,組織課余活動。她變得有魄力起來。1919年,畢業之際,“五四”運動爆發,吳貽芳組織同學打著校旗,手持十字架,參與到學生游行中。其時,金陵女大,一個由基督教主辦的教會大學,一個首屆只有5名畢業生的女子大學,在學生運動的浪潮中,站在風口浪尖,轟動了南京學界。
學生是否應該參與政治,學界常常爭論不休。但經歷過“五四”后,吳貽芳就對學生的角色有著清晰的認識。而她的積極態度,也成為她執校的一大特色。
1926年,吳貽芳在密執安大學念博士。其時,澳大利亞總理應邀來做演講,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在演講中肆意批評中國:“中國,不僅經濟落后,而且人民無知,政府無能,盜匪遍野……臨近的亞洲國家,應該移民到中國去……一面上帝賜給我們的資財,都被那些不開化的野蠻人,白白地浪費掉……”聽到這里,吳貽芳憤怒不已,她站起來大聲抗議:“你這是對中國的嚴重污蔑!”并憤然離場。
吳貽芳連夜趕寫一篇批駁澳大利亞總理的文章,第二天便發表在《密執安大學日報》上,文章言辭工整,態度鮮明,不卑不亢地維護著中國的尊嚴。
但一人之力太過微弱,美國六年,吳貽芳常因民族尊嚴和國家榮譽受到踐踏而痛苦不堪。她下定決心,博士一畢業就回國,用專業知識報效祖國。此時,母校金女大發來電報:邀請她歸國擔任金陵女子大學校長。這一年,她剛滿35歲。
20世紀30年代,女孩兒們都以能上金陵女大為榮。家境優渥、容貌秀麗并不值得炫耀,能通過金女大的入學考試,才稱得上時髦。
初入校的同學,要接受一系列的身體檢查。其中一項頗為特別:在老師們面前,沿著碧樹成蔭的小路,筆直地走過去。發髻一絲不亂,坐姿筆直端正的女老師們,用銳利的眼神,透過眼鏡掃視著學生,然后面色嚴肅地記下她們的表現:是否肩歪?是否駝背?有無內外八字?倘若在體態老師這里留下“黑記錄”,那就不太妥了——整整一年,都必須參加“矯正體操班”。學年末,還要競選“最佳姿勢小姐”。
吳貽芳是最好的儀態榜樣,48屆化學系的梅若蘭,對校長充滿崇敬:“她的風度非常好,走路筆挺,那么的年輕、文雅。她就像一個標桿,我們都不由得模仿?!?/p>
“五月花會”是金女大的年度盛會。空曠的操場中間,豎起一根由白紫綢緞纏繞的竹竿,這是花會的標桿——“May Pole”。女孩兒們在“May Pole”下面翩翩起舞,身材高挑的跳男步,嬌小苗條的跳女步。花會終時,學校會選出“五月皇后”,皇后之名,冠予最自信活力的女孩。
這樣嚴格的教導下,金女大出來的學生,舉止優雅,心態淡定。后來,她們中的一些人,即使在文革中被折磨了近十年,依然錚錚傲骨,從容不迫。
33級的胡秀英(哈佛大學終身教授)評價母校道:“以我個人經驗,金陵在學生起居飲食、健康方面的設備照顧,比起在哈佛大學女校Radecliffe Colloge的四十年代的研究院設備更加完善……在金陵期間,在德智體群方面,我受到了豐富的訓練?!?/p>
雖然學業繁重,女孩們還是覺得幸福。對離鄉背井求學的學生們而言,金女大是她們的另一個家,校長吳貽芳,就是另一個母親。
每天早上,吳貽芳都會在校園里轉上幾圈,和學生打招呼,問問學習情況。她有接見每一個新生的習慣。一日,人生地不熟的新生陶庸正在100號樓下的新生布告欄下徘徊,聽到背后有親切的聲音問:“陶庸,從北京來這里學習,習慣嗎?”陶庸既驚又喜:自己一個新生,從來沒和校長單獨說過話,校長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這種感覺真好!后來,她詢問了高年級學姐才知道,每年開學之前,校長都會熟悉每一名新生的名字、家庭情況、興趣愛好,所以,校長能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
校長領頭,金女大永遠是一片互幫互助的溫暖氛圍。高年級與低年級結成姐妹班。一個姐姐帶兩個妹妹,姐姐幫新來的妹妹鋪床,帶著她們熟悉校園,教她們學習,好像親姐妹一樣。
溫馨的校園文化,正體現了金女大“厚生”校訓?!昂裆倍郑从凇妒ソ洝ぜs翰福音》的第十章第十節,“我來了,是要叫人得生命,并且得的更豐富?!?/p>
與保守的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楊蔭榆不同,曾參加過“五四”運動的吳貽芳,是典型的行動派。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后,安徽又發生水災,吳貽芳在金女大食堂演講:“我們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胞在無助中死去嗎?我們不應該為這些災民做些什么嗎?”在校長溫和但悲痛的語言感染下,同學們紛紛提出要捐錢捐物,幫助災民。
常有人說,校長是學校的靈魂。金女大是所有女子大學中,愛國活動組織得最有生氣的。義賣義演、歌詠比賽、出版小報……吳貽芳總是積極支持,讓學生們無后顧之憂。
所以,金女大學生的政治素養極高。1945年,當國民黨政府行政院公布中國出席舊金山聯合國制憲會議代表團名單時,金女大沸騰了:“吳貽芳校長是中國代表團中的唯一女性!”
一個月后,在舊金山,吳貽芳穿著暗色旗袍,面色沉著地走上主席臺。她以中國代表的身份,講述近代中國遭受的種種磨難,并闡述了中國政府對維護世界和平的看法。而大西洋的東岸,金女大的學生們,也一邊聽廣播,一邊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美國的精彩表現,讓吳貽芳在國內的威望水漲船高。1946年,宋美齡提出讓吳貽芳擔任教育部長。吳貽芳開玩笑拒絕道:“我是不會上當的,國家剛剛康復,金女大還有許多工作需要我去做?!?/p>
吳貽芳從未想過離開,23年來,一批批懵懂的少女來到她的面前,又在她的目送下滿腹詩書地離開。她們如芥菜種子般,散落到社會各界,成為女性領袖。所以,1949年,當宋美齡派人給她送來機票時,她果斷拒絕了。她對保姆說:“我離不開金女大,離不開金女大的學生,實在不能走?!?/p>
當時,一大批教育工作者離開了,但吳貽芳還堅守著,她坐在金女大的校長小樓里,看著自己深愛的校園,注視著它翻開新的篇章。
然而,人生總有許多事,回想起來,總會嫌定論下得太早。
1951年,中美關系惡化,美國政府凍結美國在華資金,教會辦學的金女大,斷絕了經濟來源。次年秋天,教育部決定在原金女大的舊址組建南京師范學院,吳貽芳擔任南師院建校籌備委員會委員。半年后,吳貽芳被任命為江蘇省教育廳廳長。
此后30余年,吳貽芳始終放不下金女大。即使她榮耀滿身,甚至被母校密執安大學授予“和平與智慧榮譽獎”,熱鬧之余,她仍覺得遺憾。
吳貽芳密切地關注著金女大畢業的“999朵玫瑰”,誰的工作遇到困難了?誰常年旅居國外終能回國了?誰的住房問題長達數載得不到解決?……1979年,文革之后的首次校友會,白發蒼蒼的學生們,牽著吳貽芳的手,像孩子一樣哭喊:“老校長!老校長!”
1985年,92歲的吳貽芳,終于一病不起。一日下午,她突然清醒過來,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一張臉憋得通紅。守護在旁邊的學生們急得直打轉。直到曹婉對她說:“校長,您是想復辦金陵女子學院嗎?您放心,我們一定辦到?!彼怕届o下來,從此離開了人世。
“如果男女混校,女子永遠無法在學校中發揮領袖作用,這樣,我們怎么能培養出女性領袖呢?”吳貽芳的聲音鏗鏘依然,言猶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