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行政訴訟法》頒布實施以來,行政權與司法權的關系始終是行政訴訟各項制度構建中難以繞開的問題,行政訴訟中人民法院有權審查行政行為,但是對哪些事項加以審查,審查的程度如何,這些問題不僅關乎行政審判的權限,也涉及行政權的邊界。雖然行政訴訟制度在監督和控制行政權方面已經發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是,基于我國行政審判機關獨立地位不盡如人意的現實國情,結合我國行政審判的現狀,筆者以為,可以通過立法機關對行政審查標準的細化規定,倒逼行政機關強化行政證據意識、完善行政案卷制度,進而解決依法行政中的突出問題。彰顯行政機關在事實認定方面的優勢,既是現代行政法治發展的趨勢,也能夠緩解人民法院審判難的處境。值此《行政訴訟法》即將修改之際,在梳理我國行政訴訟審查標準認識的基礎上,借鑒域外經驗,構建類型化的審查標準體系,對于行政訴訟制度的完善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行政訴訟審查標準的界定,在《行政訴訟法》中沒有明文規定,學界對此有多種認識,代表性的觀點主要有以下幾種:一是羅豪才教授所指的“司法審查標準”。這里的司法審查標準是指人民法院在審查具體行政行為時判斷其是否合法或合理的尺度。它包括合法性審查標準與合理性審查標準。具體的立法表現為《行政訴訟法》第5條、54條。[1]519二是薛剛凌教授的觀點,行政訴訟的審查標準是指法院審查行政案件的程度或深度。確立審查標準要區分考慮法律問題與事實問題、行政機關自由裁量權的大小、行政訴訟類型等因素。[2]138-146三是解志勇教授的主張,行政訴訟審查標準是指人民法院針對不同行政行為進行審查和判斷并作出裁判結論時,所應遵循的各類準則的統稱。這些準則包括了合法性、合理性以及合目的性,由此提出了行政訴訟審查的三個標準:程序正當標準、比例適當標準以及目的正當標準。[3]5四是姬亞平教授的見解,行政訴訟的審查標準就是人民法院針對被訴的行政行為進行審查判斷并作出裁判時所應遵循的規則,是人民法院裁判具體行政行為合法性和合理性所依據的準則或尺度。即在區分法律問題和事實問題的基礎上,確立合理性審查標準和正當程序標準。[4]103-109
從以上學者的觀點可以看出,學界對于行政訴訟審查標準的概念認識較為統一,一般都是從人民法院審查判斷的尺度、程度或準則方面進行界定。但是,在行政訴訟審查標準的理解上,仍有一些問題需要理清。
1.審查標準是否涉及抽象行政行為。在審查標準的概念中,現有的學術觀點基本都限定為具體行政行為,究其原因,主要是囿于《行政訴訟法》第5條和第54條的規定,也是我國行政訴訟受案范圍的限制使然。從域外規定來看,這種限制不具有普遍性,如法國的越權之訴,排除的事項僅限于不影響當事人法律地位的內部行為,但內部行為實際上等于行政條例時,仍然可以提起越權之訴。[5]535美國的司法審查包括對規章和裁決的審查。筆者認為,對于行政訴訟范圍的認識應當客觀分析,擴大是趨勢,但卻不能一蹴而就。關于我國行政訴訟受案范圍的修改,目前學界和實務界大多主張較大幅度地擴大受案范圍。[6]既然受案范圍是動態的,審查標準的界定也不宜限定在較窄的范圍內,否則可能因概念的局限而影響制度的發展。此外,我國行政訴訟中對行政合同訴訟等新類型案件的受理和審查實踐已經表明,行政訴訟審查的范圍已經突破了《行政訴訟法》第5條的規定。另外,《行政訴訟法》第53條規定:“人民法院審理行政案件時可以參照規章。”這里的“參照”一詞表明人民法院在審理行政案件時擁有對規章的間接審查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行政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若干解釋》)第62條規定:“人民法院審理行政案件,可以在裁判文書中引用合法有效的規章及其他規范性文件。”由上述分析可以得出,我國行政訴訟審查標準的界定應當走出具體行政行為的限制,即行政訴訟審查標準應是指人民法院對行政行為進行審查和判斷的程度。也就是人民法院針對不同行政行為作出裁判結論時,所應遵循的各類準則的統稱。
2.合法性審查與合理性審查的關系。合法性審查作為我國行政訴訟的一項特有原則得到了學界的公認,基于行政訴訟法的規定,行政訴訟也被稱為“合法性審查之訴”。但是,《行政訴訟法》第54條第2項第5 目中“濫用職權”的規定和第4項“行政處罰顯失公正的,可以判決變更”的規定又都體現了合理性審查的精神。對于合法性審查與合理性審查的關系存在兩種不同的認識:一是行政訴訟以合法性審查為主,以合理性審查為輔,后者是對前者的補充。對行政機關在自由裁量權范圍和幅度內作出的具體行政行為是否適當,一般不予審查。[7]50這種認識雖然沒有將二者置于同等地位,但也是以并列關系來看待的;二是合法性審查包括合理性審查,二者是包含關系。隨著學界對依法行政原則認識的深入,從全面理解依法行政內涵的角度出發,有學者主張依法行政不僅僅要求行政主體依照法律的明文規定行使行政權,還要求依法的原理、原則行政。[8]64針對以上兩種認識,有兩點需要進一步理清:首先,不能以對行政權行使的要求來審視人民法院的審查標準。對依法行政作與時俱進的解釋體現了控制行政權的程度在提高,但是,依法行政原則是對行政主體行使行政權的要求,以此來解釋行政訴訟中法院的審查標準并不合理;其次,合理性審查的適用應當有所限制。法國行政法院對行政決定實行的最大程度的監督接近于妥當性審查,只適用于行政決定涉及公民重大利益時。美國對是否屬于濫用自由裁量權的司法審查也有涉及公民重大利害關系的限制。因此,不能簡單將合理性審查納入合法性審查的范圍,合理性審查應保持一定的限度。
3.全面審查的涵義。《若干解釋》第67條規定:“第二審人民法院審理上訴案件,應當對原審人民法院的裁判和被訴具體行政行為是否合法進行全面審查。”這里的全面審查雖然是對二審而言,但應對其涵義有所認識。根據《行政訴訟法》第61條的規定,二審人民法院對上訴案件的處理是針對原判決的,并沒有明確規定對被訴具體行政行為的審查。從表面來看,《若干解釋》第67條的規定與《行政訴訟法》第61條的規定有沖突。但仔細分析可以發現,《若干解釋》第67條是對《行政訴訟法》第61條的細化規定,因為《行政訴訟法》第61條第3項規定:“原判決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或者由于違反法定程序可能影響案件正確判決的,……也可以查清事實后改判。”該規定中所指的查清事實后改判是指向被訴具體行政行為的。《若干解釋》第70條對此作了明確:“第二審人民法院審理上訴案件,需要改變原審判決的,應當同時對被訴具體行政行為作出判決。”由此可見,行政訴訟的審查標準既包括一審,也包括二審。當然,上訴審法院的審查對象既包括法律問題也包括事實問題,且重點是對審查對象進行合法性審查,合理性審查雖沒有明文規定,但既然要對被訴具體行政行為作出判決,那就應參照一審法院對合理性審查的程度。
域外兩大法系國家行政訴訟的發展有著不同的路徑,受政治、經濟、歷史、文化等方面的綜合影響,行政訴訟審查標準的確立過程也呈現出較大的差異,我們可以分屬兩大法系的英國、美國、法國和德國為例來展開分析。
在英國,司法審查的依據不是成文法的規定,而是普通法上的越權原則。基于越權原則的內容非常豐富,英國成文法對于行政機關何種具體表現屬于越權行為沒有做出統一規定,作為判例法國家,英國法院通過判例所確立的越權理由主要是:違反自然公正原則、程序上的越權和實質的越權。其中,實質的越權是英國司法審查中適用最多的依據和理由,實質的越權一般指超越管轄權的范圍、不履行法定的義務、權力濫用、記錄中表現的法律錯誤。[9]116-128美國司法審查區別法律問題和事實問題,法院對法律問題的審查權力較大,對于事實問題的審查,法院在尊重行政機關裁定的前提下,采用三個標準:即實質性的證據標準;專橫、任性、濫用自由裁量權標準;法院重新審理標準。[10]668-676越權之訴是法國行政法上最重要的制度,法國行政法院經過一百多年的實踐,通過不同時期的判例逐漸確立了越權之訴的撤銷理由,具體內容是:無權限、形式上的缺陷、權力濫用、違反法律。[5]5412001年《聯邦德國基本法》第20條第3款規定:“立法權應受憲法之限制,行政權與司法權應受立法權與法律之限制。”第19條第4款規定:“任何人之權利受官署侵害時,得提起訴訟。如別無其它管轄機關時,得向普通法院起訴,但第十條第二項后段之規定不因此而受影響。”以此為據,行政法院應對行政機關的法律運用進行全面的檢查,包括對一些不確定的法律概念。通過對比兩大法系國家各自不同的行政訴訟審查標準可以看出,盡管各國的審查標準體系有較大的差異,但也存在著不可忽略的共性。
1.審查標準的確立具有過程性。盡管國外行政訴訟審查標準的確立是經過長期司法實踐積累的,但卻不是固定不變的。以法國越權之訴的撤銷理由之一“違反法律”中的“行政決定的事實根據不符合法律規定”為例,這一標準是隨著法國行政訴訟地位的提高,行政法院權威的樹立而發展起來的。例如,1914年,法國最高行政法院在Gomel 案件中就審查了作為事實根據的法律性質。又如19世紀時美國的司法審查范圍很小,但法院進行的卻是全面審查。20世紀以來司法審查的領域擴大,在司法審查范圍上采取法律問題嚴格審查,專門問題尊重行政機關判斷的態度。但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嚴格審查的觀點又開始流行。再如英國,法院在不同的時期對越權理由之一的“違反自然公正原則”的適用范圍的解釋是不同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至20世紀60年代,自由裁量行政行為被排除在自然公正原則的適用范圍之外,1966年英國高等法院的判決提出了公平行政觀念,不以行政行為的司法性來決定自然公正原則的適用。
2.審查標準詳細具體且多來自司法判例。從現有研究成果對兩大法系代表國家關于行政訴訟審查標準的梳理來看,普遍存在零散且難以總結和歸納的特點。但與我國相比較,這種零散體現了國外對于司法審查標準的重視。司法審查標準關系到法院和行政機關權限的分配,進一步講,司法審查標準事關行政效率和權益保護的平衡。在對兩大法系國家審查標準進行梳理后,可以看出,這些標準幾乎都是通過判例確立的,英美國家作為判例法傳統的國家,這樣的做法不足為奇,法德國家作為成文法國家的代表,行政法院的作用在行政訴訟制度的發展中同樣非常突出。審查標準的詳細具體以美國的“專橫、任性、濫用自由裁量權”標準為例,其最高法院確立這一標準的判例以1971年的公民保護奧弗頓公園訴沃爾普案和1983年的美國機動車制造商協會訴洲農業互助汽車保險公司案為代表。[10]722綜合美國最高法院和下級法院以及學界的認識,該標準的具體內容主要包括:不正當的目的、忽視相關的因素、不遵守自己的先例和承諾、顯失公平的嚴厲制裁、不合理的遲延等。審查標準的具體還表現在例外規定也有明確的說明。例如法國“無權限”標準就存在兩種例外的情形,即特殊情況制度和事實的公務員制度。
3.審查標準因行政行為的類型而具有差異。兩大法系代表國家行政訴訟審查標準的復雜與行政行為的復雜類型有著密切的聯系,如美國法院對事實問題審查的三類標準。實質性證據標準主要適用于依正式程序作出的決定,這類決定從數量來看并不是很多;多數依非正式程序作出的決定適用專橫、任性、濫用自由裁量權標準;如果行政行為具有司法裁判的性質,因為事實認定是司法性質的裁判作出的基礎,所以法院可以適用重新審理標準,就重新審理而言,還適用于行政機關請求法院執行法規的案件中。[10]676—690
根據《行政訴訟法》第5條、54條的規定以及《若干解釋》第56條—第59條的規定,我國行政訴訟的審查標準體系是以合法性審查為主,合理性審查為輔。與前述域外國家的審查標準相比較,顯然我國行政訴訟審查標準過于簡單,隨著我國行政訴訟類型的豐富和發展,借鑒域外經驗,構建類型化的審查標準顯得非常必要。
1.增強行政審判的可操作性,有利于行政訴訟制度的良性發展。審查標準事關人民法院審查行政行為的程度,標準的明確與系統將便于法院具體操作。以《行政訴訟法》第54條為例,表面看來是關于法院一審判決的具體適用情形,但這些規定也能反映出人民法院的審查權限,所以學界往往以此作為我國行政訴訟審查標準的分析根據。認真研讀和分析《行政訴訟法》第54條和《若干解釋》第56—第59條的規定,不難發現其中存在的問題,具體表現如下:(1)該條規定中維持判決的證據要求是證據確鑿,撤銷判決的要求則是主要證據不足,這樣就存在著合法與違法的認定標準不一致現象;(2)主要證據不足與一般證據不足的區別何在,法律未有明確規定;(3)超越職權是否包括無權限,根據法國、英國的審查標準,超越職權均包括無權在內;(4)濫用職權能否作為一項獨立的審查標準,從我國司法實踐來看,目前以此作為判決依據的很少見,多數案件是把濫用職權與其他標準一起適用。[11]59-72但在美國,專橫、任性、濫用裁量權是一種獨立的標準;(5)關于顯失公正的標準在立法上沒有規定;(6)公共利益的范圍沒有明確的界定。針對以上問題,我國行政訴訟審查標準的體系化過程就是提高審查標準的可操作性,有針對性地開展行政行為的司法審查的過程。審查標準的類型化,必將進一步明確界定人民法院和行政機關的權限,解決法院因標準不明而審判難的問題,有利于推動行政訴訟制度的良性發展。
2.推動行政程序法治進程,激發行政主體規范行政行為的動力。兩大法系國家的行政訴訟審查標準雖有區別,但在事實問題、自由裁量權的審查方面卻都以尊重行政機關為特點,如德國《行政法院法》第114條的規定。有學者在分析英美國家區分法律問題和事實問題進行不同程度的審查時,以英美國家發達的行政程序法治傳統為理由。[12]64-75當然,行政程序法治的完備和窮盡行政救濟原則使得進入司法審查的行政行為在事實認定方面已經比較成熟,法院本著尊重行政機關專門知識的立場,對事實問題保持司法謙抑的態度進行審查是可以理解的。反過來,則不能以我國行政程序法治水平低,行政復議審理流于形式而反對我國建立類型化的行政訴訟審查標準體系。首先,應當看到我國行政法制的發展與行政訴訟制度的建立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具體而言,可以說行政訴訟在一定程度上倒逼行政法治的推進,《行政處罰法》、《行政許可法》、《行政強制法》的出臺過程是對這點的很好說明;其次,從行政訴訟的現狀來看,抽象的合法性審查和合理性審查標準非但沒有起到監督行政權的效果,反而因標準的可操作性不強使得法院在實踐中難以操作,造成行政審判難的困境;最后,就我國人民法院行政審判庭的地位和能力來講,全面審查讓法院感到力不從心。轉型時期社會問題具有一定的復雜性,而人民法院與行政機關相比,又不具有認定事實的優勢,同時,人民法院受制于政府的現實處境,也使得人民法院的地位缺乏獨立性,很難就事實問題做出中立的認定。因此,構建類型化的行政訴訟審查標準,尊重行政機關認定事實的行為,發揮行政復議機關行政救濟的優勢,恰恰能夠推動我國行政程序法治的進程,緩解法院行政審判難的困境,使得法院和行政機關各履其職。
參照域外兩大法系代表國家行政訴訟審查標準的確立過程,可以發現,司法判例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說審查標準皆來自訴訟實踐。與之相反,我國行政訴訟審查標準一直以來都在適用《行政訴訟法》第54條的規定,抽象而遠離司法實踐的審查標準難以適應行政訴訟變化的需要。特別要指出的是,2011年全國法院行政非訴案件收案數為169354件,結案數為169912件。2011年全國法院審理行政一審案件收案數為136353件,結案數為136361件。①由此可見,行政非訴訟案件的收案和結案數量都已經超過了行政一審案件,因此,行政訴訟中非訴訟案件的審查標準是我國行政訴訟審查標準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下面結合司法實踐中遇到的問題,從我國行政訴訟現狀出發,具體分析行政訴訟案件和行政非訴訟案件審查標準的相關問題。
我國行政訴訟案件的審查標準包括法律問題和事實問題、合法性問題與合理性問題、實體問題與程序問題的審查,可以說體現了全面審查的精神。但是,由于審查標準的確立機關是立法機關,這些標準規定得過于簡單抽象,運用這些標準并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為了扭轉行政訴訟審查的困局,審查標準的完善應注意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1.事實問題的審查應有節制。首先,隨著我國行政程序制度的完善,聽證程序在行政階段的適用日益普遍,對于經過聽證程序作出的行政決定,在審查事實問題時應以行政案卷的復查為主,不宜更多地參與調查取證。這樣能夠使得行政相對人更加重視聽證階段的舉證,也有利于調動行政主體開展聽證的積極性。其次,經過行政復議的案件,人民法院對事實問題的審查也應當有所節制。行政復議委員會的試點工作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效,發揮行政復議在解決行政爭議中的作用是行政復議制度完善的目標,為了節省解紛資源,體現行政復議的功效,人民法院審查經行政復議后又起訴的案件,應當以法律審為主。最后,上訴審法院的審查應當以法律審為重,特別是應針對一審法院的法律適用進行審查而不宜過多審查被訴行政行為的事實認定。我國行政訴訟法對上訴條件缺乏限制,雖然有利于保護上訴人的合法權益,但也造成上訴率高、纏訴現象嚴重、司法成本高、司法權威性低等一系列問題。上訴審法院不宜糾纏于事實問題,重點就一審法院法律適用是否合法進行審查,有利于優化司法資源,提高司法效率。
2.法律問題的審查應當擴大。關于法律問題的審查,《行政訴訟法》第54條規定的是“適用法律、法規錯誤”,這一范圍顯然不符合我國行政執法的現狀。法律的位階越高,法的抽象性越強,而行政實踐中,作為行政主體執法依據的往往是規章或行政規范性文件,這就要求法院在法律問題審查中應當關注法規以下的執法依據。這一做法的積極功效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符合行政執法的現實,體現了法院監督行政主體法律適用的客觀需要;二是實現了行政訴訟受案范圍擴大的目的,對抽象行政行為的司法審查是學界討論已久的問題,也是中國入世以來應對WTO的積極姿態,以審查標準的視角來解決這一難題,可以實現預期的目的。
3.明晰幾個重要的概念。在我國現有的判決情形中,存在著概念界定不明確的突出問題,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人民法院審查的順利進行。主要的問題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正當程序與法定程序。法定程序,顧名思義就是法律、法規、規章規定的程序,法定程序的完善依賴立法。首次出現程序正當概念的正式文件是2004年的《全面推進依法行政實施綱要》,目前,正當程序原則作為行政法的基本原則在行政法教材中已經得到認可。[8]72-73《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辦理申請人民法院強制執行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補償決定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執行規定》)第6條關于人民法院裁定不予執行征收補償決定的情形中出現了“嚴重違反正當程序”的表述。雖然這是非訴訟案件的審查標準,但是這一規定的出現引起了學界的高度關注。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從法定程序到正當程序的轉變,意味著司法審查對行政行為的程序要求在提高,這對于倒逼行政程序制度的完善具有重要意義;二是“嚴重違反法定程序或正當程序”的表述如何理解的問題。一般認為,這種表述在語法上意味著并列關系,但筆者認為,如果是并列關系就沒有必要在法定程序之外再加上正當程序,最高人民法院顯然是希望以非訴訟案件的審查標準來輻射訴訟案件,目的在于完善司法審查標準,這一點可以從法院的行政訴訟實踐中得到證實。②
(2)濫用職權。學界關于濫用職權的界定存在多種觀點:違背法定目的說、顯失公正說、綜合說、列舉說。③“濫用職權”這一表述因帶有較重的譴責行政主體的色彩而且缺乏法律的明確規定,故而,我國行政訴訟中法院以此為據作出判決的情形不多,有學者認為法院使用了“轉換技術”,[13]24-33也有學者對濫用職權做了新的定義,指出濫用職權包括五個部分:背離法定目的、對不確定法律概念解釋的嚴重不當、行政不作為、不正當的程序、行為結果的顯失公正。[14]30-35筆者不贊同將不作為、程序不正當、結果顯失公正作為濫用職權的表現,因為這三者不是同一層面的條件。筆者贊同江必新的歸納,認為我國濫用職權的概念應包含以下十部分內容:不正當的目的、不善良的動機、不相關的考慮、不應有的疏忽、不正確的認定、不適當的遲延、不尋常的背離、不一致的解釋、不合理的決定,不得體的方式。雖然這種歸納有值得質疑的方面,但這是較接近濫用職權本義的列舉,對于司法實踐具有指導意義。
(3)超越職權。越權原則是在英國憲法背景下,普通法院監督行政權的法律根據,這里的越權包括超越管轄權的范圍和無管轄權,法院可以宣告越權的行為無效或撤銷它。法國行政法院對越權之訴的審查理由之一就是無權限,具體又分為權限篡奪和一般的無權限,其中,權限篡奪意指無權限,屬于無效行為。美國《聯邦行政程序法》第706 節規定:“超越法定的管轄權、權力或限制,或者沒有法定的權利”時,行政行為將會被認定為不合法并被撤銷。德國和我國臺灣地區的行政程序法將未經授權而違背有關專屬管轄之規定列為行政處分無效的事由之一,但是,德國法有關于土地專屬管轄的限制,臺灣在移植時去掉了這一限制,并增加了缺乏事務權限的規定。我國學者一般認為《行政訴訟法》第54條的超越職權是屬于違法層面的越權,不包括無權限。筆者認為,這樣的理解并不準確,根據《若干解釋》第20、21條的規定,行政機構越權做出的行政行為仍然是可以審查的,且出現了被告轉移的情況,這種審查并不是作為無效審查來處理的。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我國行政訴訟審查標準應對超越職權做出詳細規定。同時,我國可以考慮借鑒美國法中越權行為屬于個人行為的規定,以此來確定公務員個人行為和職務行為的邊界。
(4)公共利益。利益衡量是各國行政訴訟中普遍考量的因素,如英國自然公正原則的適用就存在例外,在需要采取緊急措施的情況下,行政機關為了公共利益,必須采取行動。法國越權之訴審查中的權限規定也有例外情形,行政機關在特殊情況下,可以根據公共利益的需要,采取必要的行動,不受權限規則的限制。當然,這不意味著對個人利益置之不理,如英國法律規定有些事項不必事先通知行政機關的意圖和聽取申辯,但行政決定對申請人有重大關系時,要求每個階段遵守自然公正原則。法國的特殊情況制度也有度的限制,超過必要限度將成為暴力行為而受普通法院管轄,特殊情況下,行政機關行為不違法時,受害人一般不能請求賠償,但受害人損失重大時,行政機關承擔無過錯的補償責任。在我國,《若干解釋》第58條出現了利益衡量的規定,也有學者指出這屬于情況判決。[15]81-87情況判決在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也有規定,④與之相比,我國的情況判決中對于確定公共利益應當考慮的因素缺乏詳細的規定。目前,在我國行政法領域,對公共利益做出列舉規定的只有《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與補償條例》(以下簡稱《房屋條例》)。雖然,公共利益具有抽象性、動態性、非特定性等特點,但確定考量的基本因素應當是必要的。
根據《行政訴訟法》第66條、《行政強制法》第53條的規定,行政非訴訟案件是指沒有強制執行權的行政主體申請人民法院強制執行行政決定的案件。根據前文引述的最高人民法院統計數據,近年來,非訴訟案件的數量已經超過了訴訟案件的數量,但目前在我國非訴訟案件還存在立法規范粗疏和學術研究滯后的問題。《行政訴訟法》修改應當對此有所回應,特別是在《房屋條例》將申請人民法院強制執行作為執行補償決定的強制性程序以后,人民法院進行是否執行的審查將日益普遍,非訴訟案件的審查標準應當引起關注。
1.一般標準。根據《若干解釋》第95條、《行政強制法》第58條的規定,一般標準是三個“明顯”,即“明顯缺乏事實根據、明顯缺乏法律依據(明顯缺乏法律、法規依據)、其他明顯違法并損壞被執行人合法權益”。以此為據,我國學者一般認為非訴訟案件的審查屬于有效性審查,也就是說,非訴訟審查重點是對行政行為法律效力的評判。也有學者認為,《若干解釋》第95條既不是程序性審查,也不是嚴格的合法性審查標準,而是明顯錯誤或違法標準。“明顯”的認定關鍵在于審查方式,而不在于具體行政行為本身,即采用非開庭方式就能審查認定的缺乏事實根據,根本無法律根據,適用法律有定性錯誤、超過幅度,其他明顯違法指超越職權、濫用職權、違反法定程序等。[16]520-525這種一味地以非開庭審理為審查方式的考慮,不能全面反映非訴訟審查的實踐,近年來,重慶、北京、福建等地開展的聽證審查就是審查方式的探索,也是希冀通過采取其他審查方式達到更有效實現非訴訟審查的目的。為了便于人民法院審查非訴訟案件,筆者認為現有的審查標準有兩個問題尚待解決:一是“三明顯”與《行政訴訟法》第54條的主要證據不足、適用法律法規錯誤的界限。主要證據不足與明顯缺乏事實根據的區別很難說得清楚,適用法律錯誤與明顯缺乏法律依據同樣不好界定;二是明顯違法與一般違法的區分;三是非訴訟案件審查標準是否涵蓋了行政決定所有的無效情形。根據《德國聯邦行政程序法》第44條、臺灣地區“行政程序法”第111條的規定,行政處分無效的情形主要有以下幾種:不能由書面處分中得知處分機關者;應以證書方式作成而未給予證書者;內容對任何人均屬不能實現者;所要求或許可之行為構成犯罪者(構成犯罪或秩序罰者);內容違背公共秩序、善良風俗者;未經授權而違背法規有關(土地)專屬管轄之規定或缺乏事務權限者;其他具有重大明顯之瑕疵者。對照這樣的規定,我國法律對非訴案件的審查規定顯然不夠周延。
2.特殊標準。《房屋條例》第28條規定了作出房屋征收決定的市縣級人民政府依法申請人民法院強制執行,該規定被稱為是司法強拆取代了行政強拆,體現了程序正義的精神。但是這一規定并沒有阻止暴力拆遷的發生,人民法院參與強拆的負面影響卻日益突出。以此為背景,2012年4月10日實施的《執行規定》叫停了人民法院強制執行房屋征收補償決定,并且引入了裁執分離制度,即人民法院只負責執行前的審查裁定,裁定準予執行的,交由作出決定的市縣級人民政府組織實施。《執行規定》第6條對人民法院審查的標準作了較為詳細的列舉,可以總結為4個明顯,3個嚴重。在前述的一般標準基礎上,《執行規定》增加了“明顯不符合公平補償原則;明顯違反行政目的,嚴重損害公共利益;嚴重違反法定程序或正當程序;超越職權”等規定。綜觀這些條件,實行“一票否決制”,也就是只要有其中一種情形的,人民法院應當裁定不予執行。另外,《執行規定》第2條對申請機關應當提供的材料也是規定得非常嚴格,如其中的“社會穩定風險評估材料”,這一項很難確保沒有穩定風險,而材料不符合要求的,法院裁定不予受理。所以,這種嚴格的審查標準和受理條件,體現了《執行規定》的初衷:抬高門檻,置身事外。
總之,裁執分離目前僅適用于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與補償決定的執行,對非訴訟執行案件不具有普適性,《執行規定》第6條所確立的審查標準也僅僅在這一領域適用,所以稱其為特殊標準。但是,拋開人民法院不愿引火燒身的顧慮,僅從《執行規定》第6條本身來說,其進步意義值得關注,如正當程序的引入,違反行政目的、損害公共利益的規定,這些對于完善我國行政訴訟審查標準的作用值得肯定。
自從中國共產黨十三大報告提出要制定《行政訴訟法》之后,這部法律從起草到通過僅用了兩年的時間,而這樣的背景,也使得《行政訴訟法》蒙上了濃濃的政治色彩。應當肯定政治推動加快了立法的速度,但時間倉促和立法時機的不夠成熟,導致法律規定粗疏、邏輯性不強等問題的存在。在我國行政訴訟制度發展進入而立之年的今天,淡化政治色彩,增強《行政訴訟法》的法律性是當務之急。行政訴訟審查標準的構建,應當關注三個要點:首先,借鑒域外國家和地區的成熟經驗,結合我國行政審判體制的特殊性,同時關注訴訟案件和非訴訟案件審查標準的完善;其次,在審查標準的內容方面,應當遵循事實問題尊重行政主體的認定,人民法院側重法律問題審查的原則,保持司法的適度干預;最后,以審查標準的合理構建來推進行政程序制度的完善,以尊重行政系統對事實問題的認定來激活行政復議等行政救濟的吸引力,分散解決行政爭議的途徑,構建多元化的行政爭議救濟機制。
注釋:
① 數據來源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權威發布,http://www.court.gov.cn/qwfb/sfsj/index.html,訪問日期:2013年3月26日。
② 《最高人民法院公報》1999年第4期、2000年第4期、2004年第8期、2005年第3期分別刊登的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案件、蘭州常德物資開發部不服蘭州市人民政府收回土地使用權批復案、宋莉莉訴宿遷市建設局房屋拆遷補償安置裁決案、張成銀訴徐州市人民政府房屋登記行政復議決定案。
③ 參見羅豪才、應松年主編《行政訴訟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5-251頁;張尚鷺主編《走出低谷的中國行政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534-535頁;胡建淼:《有關行政濫用職權的內涵及其表現的學理探討》,載《法學研究》1992年第4期;羅豪才主編《行政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43頁;江必新:《行政訴訟問題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 1989年第1版,第270-276頁。
④ 參見日本《行政案件訴訟法》第31條、臺灣地區“行政訴訟法”第198條的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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