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冰 尹 燕
(東北林業大學 外國語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40)
薇拉·凱瑟(Willa Cather,1873—1947)和厄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是20世紀美國文壇上兩位杰出的小說家。薇拉·凱瑟雖離世已逾60多年,而學界對她的關注熱度卻與日俱增。有關凱瑟研究的角度也日益新穎,呈現出多元的批評話語形態和開放的空間。而海明威作為世界文壇上極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研究他作品的文章更是多如牛毛。在眾多研究角度中,運用比較的方法來研究海明威是研究中的一大特色。縱觀國內外研究情況,學者們對兩位杰出的作家分別作了大量的研究,但對二者之間的聯系與研究卻很少見。兩位作家的創作題材和寫作背景雖然不同,但在寫作風格上卻存在某些相似。因此,本文將以比較的視野,探究二者在寫作風格上的異同之處。
二者的每部小說都記下了他們對寫作技巧與藝術形式的實驗與革新。他們在技巧上特別是在小說結構、敘事視角等方面進行了大膽實驗,屬于小說技巧革新派。他們摒棄了傳統小說中單一的全知敘事自身存在的缺陷,融合吸納了現代小說創作中的人物有限敘事,在作品中形成了一種雙重敘事。由于在小說創作中采用上帝式的全知敘事與人物限知敘事相互交織的雙重敘事,凱瑟和海明威的小說體現出一種獨特的魅力。
在《教授的房子》中,凱瑟采用第三人稱有限視角,主人公圣彼得教授的心理變化,都是由第三人稱有限視角和盤托出,產生了潤物無聲的效果,讀者的共鳴油然而生。由于彼得教授的心理變化是作者從圣·彼得教授的角度來進行描寫的,讀者能很真切地感受到教授的失落感和無可奈何?!段业陌矕|尼婭》和《一個迷途的女人》也是采用第三人稱有限視角,這種內化了的描寫使作品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感傷情緒,從而增強了作品的抒情濃度,表露作者對美好事物的憧憬和對人生理想的追求。
海明威用得最多的也是第三人稱,他把第三人稱作為主要的敘述視角,充分發揮它的全能性,《老人與海》《喪鐘為誰而鳴》《伊甸園》《春潮》以及大量短篇小說都是以第三人稱來寫的。第三人稱敘述有很大的優越性,它比第一人稱敘述相對要客觀些,它的敘述動機不是導源于生命沖動,更多的是出于審美意識。敘述者可以對作品保持一定的距離,以便通盤考慮,運籌帷幄。他可以高屋建瓴地描寫一些宏觀的大場面,也可以鉆入人物的心里,描寫感情的細微變化,他有廣大的敘述空間,伸縮富有彈性,有最大的自由度和氣魄。(張薇,2005:86)
凱瑟于1922年首次發表的《沒有家具的小說》,標志著她對藝術本質思考的成熟。浪漫主義跌宕起伏的情節以及現實主義事無巨細的細節已經不再是凱瑟小說關注的對象,相反,凱瑟主要考察在一系列事件面前,如何做出自己的選擇,她堅持在事物的無數特征中進行篩選并表現本質的藝術。海明威也是“一個拿著板斧的人”并形成了他簡潔、緊湊的文體。海明威不刻意去設計情節,也不愛議論抒情,一切由讀者自己去評述。
凱瑟的實踐同她的藝術主張是一致的。小說《逝水年華》就是她所提倡的“不帶家具”小說的成果之一。文中凱瑟將深刻的真理寓于平實的語言和結構之中,十分形象地體現她提倡的“徹底去除小說中傳統的附庸性描寫”。(劉榮,2011:270)首先,小說的背景處理就極具“不帶家具”特色。開篇第一句“一九二二年九月”就讓讀者輕易推算出整個故事的時間跨度。所有的時代背景通通被故事開端一句“一九二二年九月”盡數概括。凱瑟在文中的這種簡略和大而化之的背景處理方式,給讀者留下時間飛逝、人生虛無之感。其次,在細節處理方面,凱瑟也極具匠心,不落俗套。凱瑟既沒有過多著墨于那個喧囂、混亂時代的描寫,最多只在人物談話中輕描淡寫地帶過;她也沒有濃墨重彩地渲染加布列埃勒的艱難生活,對她昔日的光輝歲月也只是一筆帶過。這樣處理,一方面表明她不愿自己的辛酸為人所知,一方面也加深了讀者對她的憐憫。另外,小說的故事情節也是極其簡單,情節隨著時間的發展而逐漸展開,沒有一波三折,這樣的情節發展模式是最簡單、最原始的,符合凱瑟的單純化要求,也很好地烘托了主題:歲月流逝,時過境遷,時間對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她無意于在讀者心中掀起驚濤駭浪,而是讓讀者在寧靜流暢的閱讀過程中享受閱讀之美,品味人生真諦。
海明威的敘述也與眾不同,他不寫人物的身世背景,即使偶爾有,也只是一筆帶過,常常是在對話里提一提,諸如“這個人殺過人”“他家只他一個人,他耳聾。一次他想上吊,他的侄女把他救了下來”等等,他直接寫眼前的事,不拐彎抹角,而是單刀直入,突出重點。 海明威的有些短篇小說地點不詳,連人物的名字都不知道,更別提他從何而來,往何處走去,他是何許人,至于家庭人口、收入花費根本不屑一寫。(張薇,2005:180)即便是長篇小說,有足夠的空間可以交代一點人物的背景,海明威也惜墨如金,不肯花一點筆墨?!短栒粘I稹分幸蝗簩g作樂的青年,他們出身在什么樣的家庭?他們受過什么樣的教育?我們一概不知。作者認為這一切不是他這本書要表現的內容,于是淡化了。如果海明威把所有的細節和背景寫出來,那么,將會落入巴爾扎克和狄更斯的老套中。海明威推崇“冰山原則”,一改歐洲傳統小說敘述冗長沉悶、節奏緩慢、手法單一的特征。他變革了小說的敘述技巧和敘述節奏,少寫典型環境,淡化背景,直接寫人和事,敘述更為自由、直接、大膽,富于變化,創造了一種極為簡樸剛勁的小說藝術。有人說,海明威是“一位手拿板斧的作家”,他斬伐了整個森林的冗言贅詞,還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吳建同,2002:278)
他們的作品融合了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多種文學和藝術流派的表現手法,創造了自己的特色。特別是突破了小說線性敘事的傳統模式,將印象主義技巧引入小說創作并獲得了極大成功。
凱瑟的寫作風格和文學印象主義有很多相似點:除使用光和色的手法描述人物感受到的瞬間印象外,凱瑟很多作品的結構由敘述者客觀地敘述瑣碎的片斷或印象構成;使用印象主義畫家常用的并置手法;著力營造一種印象式的主觀氛圍,通過各種片斷和印象的串聯組合,達到主體和客體的融合,“使表層暗示出深度,使片斷顯示出整體”。(Matz,2001:3)在她所描繪的畫面中,人事、景物成了審美表達的載體,審美情感是核心色調,她所描繪的美麗如畫的內布拉斯加大草原以及生活在這片草原上的人,已由現實的世界變成其心目中的世界。凱瑟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于是世界有了屬于她的色彩,無論其題材的選擇,還是描繪視覺狀態下的色彩,都帶有強烈而鮮明的審美情感。其次,印象主義對凱瑟的影響,還表現在小說展示人物的形式上。凱瑟選擇瞬間印象作為其小說的基本要素?!段业陌矕|尼婭》《一個迷途的女人》都是由敘述者的印象片斷串聯組合逐步使零碎孤立的印象交織成一幅完整的畫面,從而展示主人公完整的形象。凱瑟在其作品中為了描繪各種事件在一瞬間給人留下的印象,精心設計了小說的結構,有意打破傳統小說情節發展的自然流程,進行時序倒錯,采用印象主義畫家們常用的并置手法,將幾個畫面或放置在一起穿插敘述,或放置在不同的章節分別描寫,敘述仿佛變成畫布上眾多的即刻性筆觸,在一系列流動的印象中捕捉小說的深層意蘊。這種并置手法使作品充滿了空間藝術感,過去和現在并列,各種事件相互關聯、相互映襯,靜態的空間畫面被剪輯和疊加在一起,降低了時間的連續性,營造了一種共時性的空間效果,使作品的文本成為一個豐富的包蘊體。(孫曉青,2001:122)這種繪畫技巧的使用,使凱瑟的作品沖破了傳統小說的束縛,呈現出清新的氣息。
海明威借鑒了印象主義藝術大師的表現手法,借助語言媒介描繪出一個生動、鮮明、具有透視感和色彩感的世界。在《厄內斯特·海明威的文本與保爾·塞尚的畫作之形式類比》一文中,Thomas Hermann(1994:29)指出:“海明威聲稱從塞尚那里學會了怎樣描繪風景……有好幾個研究者都認同,閱讀一本海明威的作品就如同沉思一幅塞尚的畫作,能喚起類似的印象?!笔紫?,印象派畫家在內容方面對海明威的寫作產生了影響。早在1850年,法國印象主義者們開始打破僵化的陳規,在內容上偏離占主導地位的歷史和宗教主題,選取風景題材。這種對自然的理解也體現在海明威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海明威重視荒野所起到的令人精神振作的功能,強調自然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戴桂玉,2009:19)其次,塞尚等印象派的繪畫在統一性方面影響了海明威的寫作。塞尚在繪畫中追求統一與和諧。抓住許多關系之間的和諧也正是海明威在作品中一直追求的東西?!巴ㄟ^嚴格地把所有言語成分從屬整體語境,他創造了一種整體感和開放性,讓讀者自己去構建意義?!?Hermann,1994:29)他的風景主要是由報道性文章中最常使用的一系列簡短的描述性詞語構成。例如在短篇小說《禁捕季節》中的一句話:“他們走下山丘,越過田野,然后轉身沿著河岸走去?!?Hemingway,1987:137)在故事中通過不斷重復像“河”“山”這樣的關鍵詞,自然被精心地勾畫出來,得到突出。自然和人物融合成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海明威在書頁上用印象主義的手法創造風景,使它活靈活現、栩栩如生。他刻畫的鄉村仿佛能讓你走進去。對印象派的畫作的理解不僅使海明威領會到自然色彩關系的重要,萬事萬物之間、人與自然之間關系和諧的重要,以及自然題材在藝術表現中的重要。
海明威是一位編故事的能手,他的短篇小說《殺人者》《印第安營地》,長篇小說《喪鐘為誰而鳴》《永別了,武器》《太陽照樣升起》等都很有戲劇性,情節一波三折,不過海明威編的故事太玄妙,有的小說自始至終是個謎,這是因為他用了外部聚焦和“零度結尾”的敘述方法,他佯裝不知道,把關鍵性的細節都說了,就是不說結果。而凱瑟追求的是一種主觀的真實,主體與客體的融合。如何藝術地表現情感與外在環境的聯系是其追求的目標,這樣就形成她講故事的一個主要特點:不在編織情節上著力,不以曲折離奇的故事取勝,而是著重剖析人物的精神世界,刻畫人物的心理狀態。
簡約有兩種含義,作為一種文體風格,簡約相對應的是“奔放”。同時簡約又是一種藝術的表現手法,作為表現手法的簡約與文體風格的簡約不是一回事。前者是生活素材的濃縮,后者是文字技巧的濃縮。在海明威身上,兩者是統一的;而在薇拉·凱瑟身上則是不統一的。凱瑟懂得以少勝多、以一當十的道理,但她的文體并不是以簡約為主要特色。
薇拉·凱瑟和海明威都沒有固守19世紀的現實主義傳統,但在實驗現代主義技巧時也沒有丟掉傳統的審美要求和責任意識,這就是他們始終擁有眾多讀者的關鍵。對于二者寫作風格的比較意義在于:既看出同時代作家的相互影響,也顯示了二者卓爾不群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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