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宴會
(中國人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北京 100872)
思想政治教育研究范式的創新及其限度
——評《思想政治教育學科范式的哲學沉思》
常宴會
(中國人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北京 100872)
如果我們把思想政治教育的宗旨確定為提升群眾參與社會主義建設的積極性、培育社會主義新人,不會引起太多爭議的話,那么就應該設想思想政治教育研究的理想狀態:該學科的優秀研究成果語言之親切、問題意識與大眾焦慮之契合,以至它能成為大眾的必讀書、枕邊書;與此同時,該學科的研究者形成具備基本共識的學術共同體,進行穩定而有效率的知識生產,并且獲得社會的認同。按照這樣的標準來對照現有的思想政治教育研究,情況并不樂觀。那么,是思想政治教育本身的性質決定了它不可能達到上述要求,還是另有原因?進而,思想政治教育研究者是否形成了基本的研究理念、經典模式、學科提問方式?金林南教授近期推出的《思想政治教育學科范式的哲學沉思》(以下稱“金文”)意圖通過構建思想政治教育哲學,嘗試回應上述問題。
“范式”是1962年美國科學哲學家托馬斯·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提出的概念,他當時所要解決的問題之一是,為什么科學的發展看似是一個線性累積過程,而我們又無法解釋上個時代那些在今天看來是錯誤的論斷在當時似乎又是對的。與范式共同提出的一組概念中還包含“常規科學”“反常”“不可通約性”等等,最終他得到的結論是,科學的進步并不是一個由低到高的單一積累過程,在某些節點(即范式轉換)中發生了科學革命,它的結構是,“起先,是具有一個范式(paradigm)和致力于解謎的常規科學;隨后,是嚴重的反常,引發危機;最終,由于新范式的誕生,危機得以平息”[1]導讀:5。原有范式在解決問題不斷出現的反常構成科學中的危機,它呼喚新范式的確立。能夠作為范式的科學成果具備兩個特征:“它們的成就空前吸引了一批堅定的擁護者,使他們脫離科學活動的其他競爭模式。同時,這些成就又足以無限制地為重新組成的一批實踐者留下有待解決的種種問題。”[1]8范式是一個學科的共同體所共享的一系列信念、價值和研究方法,是否擁有一個或一組范式是一個科學部門成熟與否的標志。具體說來,學科范式包含這個學科所共同推崇的經典,它為每一個新進研究者提供研究的起點、方向、知識的范型。庫恩1969年為《科學革命的結構》日文版寫作后記時提到,“‘范式’一詞有兩種意義不同的使用方式。一方面,它代表著一個特定共同體的成員所共有的信念、價值、技術等等構成的整體。另一方面,它指謂著那個整體的一種元素,即具體的謎題解答;把它們當作模型和范例,可以取代明確的規則以作為常規科學中其他謎題解答的基礎”[1]147。
按照庫恩對范式的界定,可以得出如下結論:確立一個或一組恒定的范式是一個學科成熟的標志,它能夠使該學科的科學研究獲得堅實的基礎,避免諸多無謂的勞動;其次,擁有一個范式可以使該學科自覺地建構本學科特有的研究對象,而非簡單挑選經驗生活中的資料,確保每一次研究能夠獲得學術增量,保障科學研究的效率;最后,這種高效的研究會形成學科內部的共同體,它的知識增量自然會受到其他學科及公眾的認同,進而確立該學科“是其所是”的內在價值。
正是以“范式”論為參照,“金文”對思想政治教育學科的研究現狀診斷如下:思想政治教育理論研究與實踐的混同,通過實踐的重要性來證明研究的意義,或者通過思想政治教育的功能來定義它的存在,并沒有找到思想政治教育“是其所是”的內在價值;思想政治教育學科范式研究還沒有形成自身獨特的基本理論框架,即沒有自己理論分析的“元點”:包括思想政治教育本體、學科基本問題意識及其學科提問方式、基本概念等自足自給的理論體系[2]8;并且,由于沒有獲得一個共同承認的學科研究范式,思想政治教育目前的研究還沒有形成有效的交流平臺和學術共同體。創設思想政治教育的研究范式,形成進一步研究的規范基礎,是一個系統問題,其首要在于解決思想政治教育本體論問題,即回答什么是思想政治教育,而后推出學科認識論(其中內含著方法論)、思想政治教育過程的基本理論,等等。針對這個問題,“金文”認為意識形態政治是思想政治教育的本體,對思想政治教育的研究就是對權力的研究。
“金文”從一開始即設定自己所追求的是一種名曰“思想政治教育哲學”的知識,這種知識在品性上不同于以往的思想政治教育基本原理和思想政治工作方法,是一種關于知識的知識,它能夠對現有的思想政治教育研究和實踐提供反思。通過對古典哲學的知識論基礎主義、近代哲學對主體性的弘揚、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與實踐相統一及后現代哲學對主體的解構四種哲學時代精神的梳理,作者重點闡述了哲學思維方式對思想政治教育研究的效應——反思性。同時,現有的思想政治教育研究成果也為追問思想政治教育本體提供了條件,即思想政治既具備政治性、思想性,又具備意識形態性,應該在思想、政治、教育三個平臺研究思想政治教育本體論。馬克思主義哲學所提供的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方法是“金文”得出思想政治教育本體的分析工具。
邏輯的方式無非是歷史的方式,只是它抽去了歷史中雜亂無章的部分。恩格斯對此有過經典論述:“歷史從哪里開始,思想進程也應該從哪里開始,而思想進程的進一步發展不過是歷史過程在抽象的、理論上前后一貫的形式上的反映;這種反映是經過修正的,然而是按照現實的歷史過程本身的規律修正的,這時,每一個要素可以在它完全成熟而具有典型性的發展點上加以考察。”[3]金文認為,思想政治教育本體論的確認必須追問思想政治教育的起源,這個起點一定是思想政治教育作為一種針對人的思想意識的政治實踐活動在整體的政治實踐中獲得了相對獨立的空間,具體說來,即社會上出現了不同的政治價值觀,而爭奪價值觀上的領導權對領導權總體的獲得具有重要的意義時才會出現,即現代意識形態政治。同時,政治實踐的內容從歷史上的通過暴力解決問題,到通過觀念影響獲得政權,無疑顯示了政治文明程度的提升。通過對政治形態在不同時代的轉換,“金文”得出結論:意識形態政治是思想政治教育的本體。“在思想政治教育的三個平臺中,我們認為,現代意識形態政治是它的本體,也就是說政治是孕育思想政治教育本質性的母體,這就意味著思想政治教育在本體上是一種政治活動;教育是展開思想政治教育實踐的形式,這就類似于政治有不同的展開方式,有的是通過軍事的方式,有的是通過經濟活動的方式,有的是通過教育的方式,那么教育作為政治的展開方式的政治活動,我們可以稱之為“思想政治”的教育;思想是思想政治教育這種政治活動展開的空間、領域,是在思想領域展開的政治活動。這里已經初步形成了一個對思想政治教育本質的假設。”[2]114基于這個結論,他為思想政治教育重新下了定義:“思想政治教育是在思想領域展開的以教育為主要形式的政治實踐。”[2]152從這個定義當中我們自然可以得出,思想政治教育研究即是對權力及人在權力運行中生存狀態的研究。
在論證思想政治教育的本體是意識形態政治的過程中,“金文”基本上是按照中西方政治思想史的演進脈絡展開的,期間幾乎沒有使用以往研究所常用的執政黨宣傳方式演進的模式,這種論證方式的有效恰恰說明思想政治教育如果作為一個學科名稱只在中國存在的話,那么它作為現代政治的特殊表現形式是幽靈般存在于各種政治文化中的。此外,一旦將思想政治教育置于意識形態政治的范疇中考量,它的研究對象就不再局限于高校,企業、軍隊乃至全社會的針對觀念的政治實踐活動都應該納入今后思想政治教育研究的視野之中。
“金文”主體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探討哲學精神的時代變遷與思想政治教育哲學的確立,為反思現有思想政治教育研究奠定基礎;第二部分為思想政治教育本體論,意在回答什么是思想政治教育這一“元問題”,并順而提出其“是其所是”的價值;之后各部分依次為思想政治教育學科認識論、過程哲學、公共性。應該說,一旦將思想政治教育研究確定為對意識形態政治的研究,即“精神生活中的權力運動”,那么后文中認識論即是對權力的認識的研究,思想政治教育過程即是權力的運行過程,而思想政治教育公共性即是驗證前文諸多假設的一個模型。所以,確立思想政治教育本體,即開創了一種新的研究范式。
如果按照庫恩關于范式的第一種定義,那么“金文”無疑滿足范式候選者的兩個基本特征:其一,它通過確認意識形態政治為思想政治教育的本體,對思想政治教育的研究就是對權力的研究,排除了學界此前通過教育學、政治社會學等研究模式的競爭,開啟了思想政治教育研究的新傳統;其二,創設思想政治教育的權力范式為后續的研究開啟無限的研究空間,以思想政治教育過程為例,現有研究的癥結主要在于它一方面以抽象的思辨遮蔽了現實生活中豐富的思想政治教育活動,另一方面以抹平教育和思想政治教育的差別而消解了思想政治教育的政治維度,在意識形態政治的本體論基礎上,思想政治教育過程研究能夠重新建構其研究對象,比如福柯的“規訓”概念告訴我們,思想政治教育可能正附著于獎學金設置、學生干部管理等日常教學管理制度之中。除此之外,企業中的思想政治工作與其經營活動的統一、思想政治教育研究者如何面對社會思潮等問題都可以在這個框架中獲得闡釋空間。
更為重要的是,按照庫恩關于范式的第二種解釋,近似于將某項科學研究成果定為“里程碑”式著作,其中或隱或現地包含著后續研究的樣本,即作為一種“范例”的研究。就這一點來看,“金文”至少具備兩個要素,為后來的研究示范:研究者本人的理論活動與其生活方式的高度統一;政治哲學的方法論效應既體現在對原有研究成果的反思上——對“思”的反思,又體現在對作者自身所處政治條件的高度敏感上——對“思者”的反思。
美國著名社會學家賴特·米爾斯在《社會學的想像力》中曾這樣談及治學之道,“選擇做一名學者,既是選擇了職業,同時也是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無論是否認識到這一點,在努力使治學臻于完美的歷程中,治學者也塑造了自我;為了挖掘潛力,抓住任何邂逅相遇的機會,他陶冶成了以優秀的研究者必備的多種素質為核心的品格”。研究者養成記錄日常所想的習慣使這種生活方式成為可能,它“能激發你捕捉‘邊緣思想’:異彩紛呈的思想,要么是日常生活的‘副產品’,要么是無意間聽到的街談巷議的片段,甚或就是夢中所得。這些思想一旦被記錄下來,就不只會給更直接的體驗添些思想意義,還可能激發出更為系統的思考”[4]。“金文”當中遍布這種日常生活中對思想政治教育活動的思考,比如作者通過自己帶隊參與暑期社會實踐了解基層教員的教育哲學思想,以參與評判辯論賽的經歷延伸到思想政治教育學科的思維習性,從馬克思主義學院學生在校園活動的分工中得出思想政治教育研究者的依附地位,等等[2]48;56;74。
政治哲學的基本問題意識在書中既顯現為對現有知識生產的政治條件的反思效應,也構成作者本人的生活方式。它源于作者對列奧·施特勞斯意義上的“寫作技藝”的熟諳。施特勞斯通過對經典的哲學著作所作的“字里行間”式的閱讀開創了一種獨特的解釋學實踐,即作者所處的政治條件型塑了作品的精神氣質,這種政治條件既可能表現為壓迫性的政治制度,也可能是作者本身面對的問題極具政治敏感性[5]。按照我國學者劉小楓的理解,“迫害”在此處不僅是政治制度上的專制,更有知識分子內部的紛爭,且后者往往比前者更深刻地影響著經典作品的表達方式。在談到蘇格拉底之死時,“陪審團中那些非處死蘇格拉底不可的人是誰?是雅典民主政體的政治家。由此可以想象到,真正憎恨蘇格拉底的,并非雅典的人民,而是雅典的民主政治家——用今天的話說即是自由民主政體中的知識分子們……真相是哲人與自認為代表人民的政治家和文化批評家們的對立”[6]。“金文”在充分反思思想政治教育的同時,也針對上述兩種可能的限制對表達方式作了仔細的斟酌。在提到當今中國思想政治教育活動的進展狀況時,它認為“直到今天,思想政治教育在這個國家的實踐活動其實還未真正鋪展開來。我們不認為在專制社會、封閉社會、等級特權社會中會有思想政治教育存在,它們只是疑似思想政治教育的教化活動,在現代極權主義時代就是一種意識領域的催眠和操控”。此處看似觀點鮮明,實則語焉不詳。同時,作者也不點名地批評了現有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中過分注重包裝而對所扎根的土地沒有任何感動的現狀[2]94;71。這些都說明,思者自身所處的政治條件決定了他的研究成果所能達到的研究范式創新的限度。
庫恩認為科學革命(新范式的出現)是科學發展中的重要事件,它的出現同樣需要一定的主體條件。能夠提供候選范式的研究者一般“都非常年輕,或踏入深受危機困擾的領域才不久,因此比起大部分同時代的同行而言,他們對由老范式決定的世界觀和各種規則的信奉就沒那么深。”[1]121“金文”能夠通過探尋思想政治教育的本體進而創設思想政治教育研究的新范式,正是由其之前的教育科研背景決定(2008年,作者出版了第一本專著《西方政治認識論演變》,從認識論的視角梳理了西方政治哲學傳統),盡管書中作者提到自己從事科研工作16年,但對于思想政治教育學科,卻是不折不扣的“新人”。同時,庫恩也提到,“當一個范式的候選者被提出來時,它只能解決它所面臨的問題中的少數幾個,而且大部分解釋還遠不完善”[1]131,新范式的創建并不能通過一位學者的努力完成,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完成,它還需要常規科學通過不斷的解謎活動才能使新范式得以正式確立,“金文”后記中也提到,這是作者對學界同仁發出的探尋式邀請,綜觀當下的思想政治教育研究,我們理應珍惜這次邀請。
[1]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M].金吾倫,胡新和,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2]金林南.思想政治教育學科范式的哲學沉思[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43.
[4]米爾斯.社會學的想像力[M].陳強,張永強,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212-213.
[5]施特勞斯.寫作與迫害的技藝[M]//賀照田.西方現代性的曲折與展開:第六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197-200.
[6]劉小楓.施特勞斯的路標[M]//賀照田.西方現代性的曲折與展開:第六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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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23
常宴會(1989-),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思想政治教育、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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