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聲，橋生

依稀記得那個脈脈斜陽的黃昏，那座斑駁的石橋，那個女孩，跳躍著，跳躍著，流年小心翼翼地帶走了那些人和那些事。

一

細碎的晨光爬上窗欞，搖擺著。她安靜地坐在床邊，母親靈巧的雙手為小小的她梳著如墨的黑發(fā)。女孩黑溜溜的眼眸定定地望著母親。母親是個好看的女子，那雙半垂的眸子輕輕透出些憐愛的神情。半晌，母親拉著她走出家門，細膩的雙手在晨曦下透明了一般。出家?guī)资祝褪悄亲瘶颍恢文旰卧潞稳账欤恢钦l所造，只知幾十年里都是這樣，像一個沉默的老人靜默在微濕的霧氣中，衣著襤褸，面容滄桑。母親停下，蹲下來為她整理衣服，拂平她俏皮的長發(fā)，用溫暖的手輕撫她幼稚的臉，推推她。小女孩會意，走幾步，轉(zhuǎn)身看母親。母親在陽光下，笑著，那雙眸里瀉出只有母親才有的神情。小女孩笑笑，揮揮手，邁著小小的步履，慢慢走到橋的盡頭，轉(zhuǎn)身，母親依舊佇立在橋的那端，安然而憐愛地望著她走在去學校的路上。

那年，她五歲。一步一步，走過石板橋。

二

夕陽瀉在山的那頭，小女孩踏著夕陽，靜靜地往家走，許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她蹦跳著。小小的身影沐浴著柔光，到了，快到了。隱約可見橋那頭立著一個身姿娉婷的女子，三十歲左右。夕陽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隱隱有些孤寂的味道，她有些迫切地望向橋的那端，不時踱著步子，在看到小女孩的一瞬間，仿佛連身影也鮮活起來，她向前走了幾步。女孩喊了聲“媽媽”，母親風一般跑來，抱起女孩摟在懷里，女孩伸出手，就一頭扎進了母親的脖頸里。夕陽無限好，一絲一縷抽離成一幅溫馨的畫面，展開在靜默橋身之上。陽光略帶著些涼意的余溫覆蓋上石板橋，蒼涼的石橋也襯出些溫情的味道，遠遠的像一幅將干未干的水墨畫。

那年，她十歲。一寸一寸，丈量了回家的距離。

三

急風暴雨怒吼著，淋漓著，從天邊來，席卷著每一個角落，豆大的雨點驚雷一樣，狠狠砸在身上，寒冷刺入骨髓。女孩在雨中亂撞著，單薄的身體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風刮走，再無蹤跡。她向橋另一頭奔去，那里有著另一個柔弱的身影，撐著一把被風刮得零落的雨傘。風雨再大，她固執(zhí)又堅定地站在那里。女孩撲進母親的懷里，兩人在橋身上瑟縮著，艱難地往回走。風雨中的石橋兀然端坐在天地黑暗的一隅，任風雨飄搖，如一個守夜的老人，守望著歸人，不發(fā)一語。

那年，她十五歲。一丈一丈，跑向等她的母親。

四

女孩考上了大學，她像一只燕子，將飛往遠方的春天。

母親不再年輕，細紋已爬上她的眉頭。

村里的老人說，很久以前的冬日，石板橋上傳來女嬰的啼哭，打破村子的寧靜。橋上的棄嬰引來村里的人，嘆息聲一陣一陣，卻沒有一雙溫暖的手抱起孩子離開冰冷的橋身。在寒冷與饑餓中她的哭聲變得越來越微弱，抽泣聲如小貓的嗚咽低低地飄蕩在清晨。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雙素凈溫暖的手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抱起那個小小軟軟的身體，眼神是那樣溫和。這個年輕的孤獨啞女收養(yǎng)了那個橋上的棄嬰。然后呢，然后啊，她們相依相攜，在彼此寒冷的生命里溫暖綻放。像那座石板橋，幾十年的沉默堅守，只為給那些人一條通到心安處的路。

女孩走過那座橋，走向外面的世界。

那年，她二十歲。她聽到橋聲，她知道那是橋生。

評點：鄭文龍

此文構(gòu)思巧妙、感情深厚，整飭的章法結(jié)構(gòu)之中抒情敘事精致雋永、余味蘊藉。文題“橋生”即巧設(shè)懸疑、暗示下文，隱然為一條貫串全文的情節(jié)線索，最終與結(jié)尾處相合，既揭示了人物的身世之謎又與各段落情節(jié)相扣，而從中流露出的深切母愛更是溢于言表。其后，文章以“橋”為故事發(fā)生的主要地點與全篇的樞紐，分別攝取了女孩四個年齡階段的母女離合情節(jié)加以抒情性敘述，無論是蒙太奇式的分段結(jié)構(gòu)還是特寫式的具象描寫都呈現(xiàn)出一種具有濃厚溫情色彩的畫面感與意境感，使人物形象具體可感、栩栩如生。在最后的段落中，通過倒敘敘述了女孩的棄嬰身世與養(yǎng)母的殘疾障礙，一對母女形影相隨、相依為命的坎坷經(jīng)歷更讓上文層層鋪墊的脈脈溫情陡然化為一曲悲壯恢弘、充塞于天地之間的真情贊歌，令人驚奇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