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頭有本劍橋大學西蒙·巴倫·科恩教授2011年的新著《惡之科學》,從它的副標題“——論同情及人類殘忍的起源”,我們能大致猜出著作的主題。
在書的一開頭,科恩講了三個故事。
第一件事,是在他七歲的時候,父親向他說起納粹用猶太人(的皮)制燈罩。“這是那種一旦聽到,就永遠從腦子里抹不掉的話。”科恩回憶。人和燈罩,這兩件事怎么能聯系得起來呢?
他父親還談過自己早年的女友露絲·戈德布拉特。科恩的父親第一次拜見露絲的母親(集中營的幸存者),發現她的手是“反”的。納粹科學家將她的手切斷,反著縫接回來。現在她掌心向下時,拇指在外側,小指在里側。聽到這里,年輕的科恩,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人類本性中有一種似乎與自己相反的性質:人可以不把人當人看。
第三件事,是科恩成年后,聽一位生理學教授說,人類對低溫的耐受極限,至今最可靠的數據,來自納粹科學家在達豪集中營進行的“浸泡實驗”——沒必要介紹這可怕的實驗的詳情,且說科恩聽到后,腦子里想的是:人,是怎樣來“關閉”天性中的同情之心呢?
科恩有個一生揮之不去的問題:怎樣理解人的殘忍?通常,有人做了可怕的事,我們便說他是壞人,他是魔鬼,他邪惡。在科恩看來,這根本不是解釋。
這一點上,我贊同科恩。將人的一些行為歸之于品性“邪惡”,有點像希臘戲劇中的“機械降神”,對真正的思維是種破壞。我們用“邪惡”之類的概念來包裹人性的某些特質,至少有時,是因為我們假裝不理解邪惡,不愿意承認自己有“邪惡”的能力。作為品質的“邪惡”,好像是某種外物,可以驅趕、教化或用手術刀拿掉一樣……萬一是,也將像電影里的異形,取掉它,我們就死了。
科恩認為,所謂惡,就是將人視為非人的客體,是同情心的喪失。短暫的喪失(這是每人都經歷過的,因為仇恨、憤怒、報復心等),是同情心的臨時關閉,長期的喪失,叫“同情的磨蝕”。
這本書我并沒有讀完,原因之一,是我先入為主地不喜歡他提出的“零同情”概念。如果有人——哪怕只有一個人——能夠毫無同情心,不論是作為感覺的同情,還是作為功能的同情,都一絲一毫也沒有,那意味著,大衛·休謨所主張的同情心是自我與普遍道德之津梁,便不能成立了。
在哲學家爭論的時候,我們這些行外之士,一邊聆聽,一邊難免想些自己的粗淺心事。
我此刻在想的一件事,理性是經常受蒙蔽的。在這個時候,誰為它拭去塵土呢?我知道標準答案是:理性是最好的拂塵,包括對于其自身。但又想起休謨的結論,根本沒有不伴隨情感活動的理性。又想起理性暫時蒙塵的一些例子,想起托馬斯·阿奎納,不管他是多么善辯,不管我們多么敬仰他,一旦讀到他認為消滅(包括——而且主要是指——使用暴力,比如火刑)他人身上的“邪惡”是對那人做善事,這時,在我們對神學十分陌生而無力反駁時,是什么能讓我們對阿奎納這樣的觀點皺起眉頭呢?
我小的時候,與那個時代的同齡人及父兄輩的人一樣,接受過“革命文學”的訓練。“革命文學”里都有反角,幾乎都是單調的、概念的、物體一樣的人。這種描述,是精心設計的,為著避免讀者產生“不正確”的想法。這些反角,無不得到“應有的下場”。是啊,應有的下場,在書里,在實際中;旁觀者歡呼,在書里,也在實際中。
聽說過上世紀50年代的讀者為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冬妮婭辯論,是因為她漂亮嗎?是,也不僅僅是。伴隨著愛美之心的,還有美麗喚來的人之正常情感的覺醒,關閉的同情心,被活躍的想象打開了。閱讀中同情心的發生,有其他的、與漂亮無關的機會。比如,我相信許多讀者和我一樣,如果反角是個滑稽可笑的家伙,就不希望他悲慘地死去。
我又想起不久前閱讀的《巫覡之錘》(又一本我沒能讀完的書),一本禍害數百年、現在終于被公認為邪惡的著作。現在我想的是,那位主要作者,一名多米尼加派的修道士,在妄斷他人的內心時,可曾有一點同情之心?在寫下那些條分縷析的句子時,他是否意識到他在談論殺人?我想他當然知道,他不在乎。在殘酷的時代,殘忍的寫作才是合乎風尚的。
科恩說同情心是人間最寶貴的資源。我十分同意,而且十分愿意同意。但是,我想起伯納德·曼德維爾將憐憫看作是一種弱點(盡管,他說,是與美德最相近的弱點),是啊,我希望同情心是人性最后的堡壘,但這堡壘到底有多么可靠呢?畢竟,同情心有可能只是美麗的花朵,來自我們尚不了解的根源;在相反一方,作為喪失同情心的邪惡,到底是腐敗本身,或只是某種腐敗的臭氣,那腐敗之物,同樣還在更深之處?
編輯提點:鄭文龍
古今中外,無數哲人曾為同情心作以先天性的假設。而與之相反,亦有種種理論弱化、取消了同情心賴以存在的理性基礎。正如新儒家熊十力曾言:“良知即呈現”,“良知”是不證自明的;而康德則將道德律置于自然法的高度虔誠尊崇,中西方文化以各自不同的思維方式界定著同情心的神圣性。于此相應,亦存在著解構同情心、同理心的思潮作用于人類的各個歷史時期。在理性與感性之間,在個體與群體之間,我們亦時時作出種種選擇。為此我們所應做的,便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時刻可以無愧怍地面對擁有赤子之心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