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臺北新生南路紫藤廬隔壁小巷走進去,你會經過兩排難得整齊的公寓,陽臺種著妖艷的九重葛,走到底,便會看到這面朱紅磚墻。
走進墻里,像在沒落小區里尋找沒有門牌的人家。文史學家指點,順時針十二點后方,那個看似廢棄的老建筑之后,便是殷海光的家。
殷海光生前就住在這里,他是除了胡適之外,50年代臺灣唯一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從當臺大講師、教授,到被趕出臺大,成為續聘教授卻不得開課,殷海光一生住在這兒,直到1969年9月15日送至臺大醫院病危前,整整13年。
殷先生生前不求名,也不怕向人借貸,本來臺大不續聘不給薪水時,他還想做個小生意。
那時國民黨特工天天去巷口站崗,他在池子里泡完澡,剛好精神抖擻,索性叫罵一番。國民黨控制的教育部門一方面逼著臺大不給他開課,一方面又拿著聘書叫他當顧問,等于領威權體制的贍養費。按汪幸福著的《殷海光傳》,殷先生認為此乃“包藏禍心”,把顧問聘書往外一扔,叫送聘書的老黨工滾蛋。
我不是殷海光的子弟,殷先生去世那年我11歲,直到12歲時才第一次閱讀他的弟子何秀煌寫的《零與一之間》。人們說他脾氣怪,小時調皮不好好念書,輟學之后當店員,受老板娘欺負。我的老友李敖則說他喜喝英國下午茶,沒書教時想做生意卻非賺錢的料,只能靠太太做裁縫貼補。即使敘述他人相當無遮無掩的李敖,也永遠記得給殷海光一個沒人能搶的位子:“五四時代后,中國最后一位知識分子?!?/p>
殷海光沒書教后,國外研究機構請他,仍被蔣介石禁足,海耶克學術會來臺也不派他參加。他曾自我調侃:“我成了籠中鳥?!薄拔乙殉杀娛钢?,我的門可羅雀,我偶然上街到任何地方,一聽見‘殷海光’三字,就像瘟神到了,避之不及。所以相對于我而言,臺灣已成‘絕地’,無法謀生、如坐圍城,且無地容身,實際的低度生活也日漸困窘。”
人們可能不知道,殷海光死的時候極其卑微。比如要不要接受弟子的接濟、該不該打點滴、住一等還是二等病房。哲人走了,舍不下的是他手中抓不住的社會,但纏繞著的卻盡是窮困的金錢窘境。
殷先生走之前,見到弟子們時說:“這次不行了?!北娙遂o默不語。過了一陣子,他又開口:“我并不怕死,只是覺得責任未了。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我的學問算不了什么,但我有超越時代的頭腦與寶貴的經驗?!?/p>
50年代來臺的最后一批知識分子,看著自己家也散人將亡,在隱居的孤島上喊,想挽回時代的良知,但何其難!殷夫人記載,他死前瘦如皮包骨,有天幫他洗澡,看著他的肉皮,真想痛哭一場?!跋襁@樣的身體,別人早就倒了,你怎么還能站起來走到浴室淋???”
1969年9月16日下午4點,殷海光先生失去知覺,5點45分去世,享年50歲,比現在的我小五歲。
殷先生死前,曾說他責任未了,看著時局,死不瞑目,他死的時候眼真沒合上。他的家人后來經人多方奔走,才一個一個遠離臺灣,夫人在美“當過傭人、當過大廚,每天在餐館工作14個小時”。殷夫人曾在《殷海光全集》的序言中,問這個他們付出甚多的社會:“我們的不幸及犧牲值得嗎?”
身為后代的中國人,我沒有勇氣回答,你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