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贊助的救援隊

這支第一家國內正式注冊的民間救援隊，不愿意跟政府走得太近，也不接受任何商業援助，想要保持一種純粹的志愿者身份。

2012年11月25日，11月的最后一個周末，在北京市石景山區一處住宅小區的地下室里，藍天救援隊的成員正在等待他們2012年的第五次新隊員見面會。

下午兩點整，藍天救援隊（以下簡稱藍天）的隊長張勇低頭看了一眼表：“好了，見面會正式開始。遲到的人不等了。”他的語調平和，但帶著一種讓人難以抗拒的說服力。

藍天救援隊成立于2007年，是一批熱心社會公益事業的戶外運動愛好者志愿發起、從事戶外遇險救援的民間公益性團體。成立以來，藍天救援隊先后參與了汶川地震、貴州抗旱救災、玉樹地震、北京“7·21”暴雨等災難救援。目前，藍天救援隊在全國26個省都有分隊，隊員人數超過2萬人。他們還開設了公益遇險緊急救援電話：4006009958，承諾接到求援電話后4小時內到達現場。

當天，有20多個新隊員入會，隊員的背景各不相同。經過了5年的發展，藍天救援隊的人員已經從初期單純的戶外運動愛好者，逐漸形成了由戶外志愿者、專業搜救人員、醫護人員等相關專業人士組成的多元架構。在新隊員里，小魏是中科院古脊椎動物研究所的在讀碩士，由于專業的特殊性，她和同學經常要去野外考察，加入藍天救援隊可以學到很多的戶外救援知識，便于自救和救人；“五號”則是一名衛星工程師，因為從報紙上看到了藍天救援隊在北京“7·21”暴雨救援中的出色表現，而想要成為這支隊伍的一員。

2012年7月21日，北京遭遇了61年來最嚴重的一場暴雨。大雨持續了16個小時，部分洼地積水深度達5到6米，房山、豐臺等地局部山區出現洪水并引發泥石流等地質災害。

當天晚上9點多，藍天救援隊緊急求救熱線的鈴聲急促響起。正在隊部值班的張勇接起電話：“京港澳高速公路邊上出現潰壩，大量汽車被淹，有人員失蹤情況，急需支援！”與此同時，來自北京各地區的求救電話也接二連三涌進來。張勇緊急協調各部門。半小時之后，藍天救援隊房山分隊的隊員就趕到現場與當地消防部門匯合。當晚11點，京東分隊隊員也帶著皮劃艇、潛水服等工具抵達京港澳高速公路。

在這次救援行動中，藍天救援隊共出動隊員101人次，解救群眾288人，緊急處理十幾名傷員和突發病患，摸排出81輛被淹車輛，并打撈起3具遇難者遺體。

面對這組數字，張勇卻遺憾地說：“藍天應該可以做得更好。”

隊員許明英說：“是隊長（張勇）讓我真正地理解了藍天存在的意義，了解到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志愿者，如何去關注那些需要我們幫助的人。”

但在張勇看來，做一名志愿救援者，并不是他的初衷。

張勇，河北人，39歲。從小在太行山腳下長大的他，一直都對爬山、探險有天然的親切感。出于對戶外運動的熱愛，2005年，張勇告別妻女，只身一人來到北京，在一家知識產權事務所找了一份行政工作。“之所以選擇留在北京，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特別喜歡戶外運動，感覺在這里能遇到更多志同道合的驢友。”張勇當時用“遠山凝碧”的網名泡在各大戶外論壇，也經常參與一些驢友自發組織的戶外活動。

2007年冬，一名驢友在靈山景區失蹤。張勇和幾個戶外經驗豐富、熟悉線路的驢友自發集合在一起，開始了幾天幾夜的搜救行動。“盡管我們做了最大努力，可這名驢友還是遇難了。”這件事對北京當時的戶外圈子震動很大，很多人覺得有必要組建一支專業的搜救隊伍，幫助在戶外遇險的朋友。于是，二三十名在戶外運動中相識的“熱血驢友”，組成了現在藍天救援隊的核心團隊。

“剛開始，我們主要是幫助一些在野外遇險的人，因為大家本身也都是戶外運動愛好者，對于山野環境比較有經驗，所以有能力救援。”藍天救援隊內部實行AA制，每次救援所需的裝備、費用都由隊員自己負擔。張勇說：“都是自愿的，大家愛好干這個。”

短短幾個月后，一場發生在汶川的大地震改變了藍天救援隊的命運。

由于汶川采取對全國開放的政策，很多民間救援隊和志愿者都懷著滿腔熱情趕到了現場，藍天救援隊也不例外。

在汶川，張勇第一次感受到國家救援體系的薄弱：中國國家地震災害緊急救援隊只有300多人，遠遠不能滿足救援需求；現場雖有從外地調來的多支武警部隊，但因沒有受過專業訓練、沒有裝備，武警只能一直靠手刨；醫護人員跟不上救援的步伐，很多傷者躺在路邊無人救治；如潮涌來的NGO和志愿者沒有人組織管理，大量救災物資來不及發放。

這個時候，民間救援力量反而表現出自己的優勢。地震襲來的時候，山路斷裂，很多村莊成為孤村，與外界失去聯系。藍天有長期積累的“山野作戰”經驗，就擔負起開辟山路、進入村莊、建立聯絡的重任。

“你別說，在山野救援這一塊兒，其他救援組織還真比不過我們。我們搞戶外的，就是對大山有感覺。”張勇說。災區很多傾塌的樓房下，都可能還有生還者。由于樓梯全被震碎，官兵們無法下去，但帶有垂降設備的民間救援隊就能順利下去。事后統計表明，汶川地震中總計有95支專業救援隊參與，其中民間救援隊占了絕大多數。

“以前我們做山野救援，一次就一兩個人，一年能救幾十或者幾百人。可像汶川這樣的大災難，一次就有近10萬人失去生命，幾十萬人受傷，這種災難僅靠國家的救援力量是不夠的，需要民間專業救援力量的參與。”

張勇一邊說一邊給大家播放藍天救援隊隊員自己制作的一組短片。在玉樹災區，一個藏族小姑娘站在一堆殘破的瓦礫上，對著相機露出靦腆的笑容。她的頭上是湛藍湛藍的天空和美得像畫一樣的云彩，身后是一片殘垣斷壁。

把“玩”變成一種公益

從汶川回來，張勇的心就“野”了。他不想只是像從前一樣小打小鬧，他想把藍天救援隊發展成一個覆蓋全國的專業救援隊，“國家沒關注到的我們填上，國家顧不過來的我們頂上，救援漏洞就能越來越少”。

然而，隨著救援次數的不斷增加，救援范圍的不斷擴大，費用越來越成為藍天救援隊的一個難題。一次普通的救援算下來，包括設備、汽油等，每名隊員平均得花好幾百元，有時赴外地實施救援，機票都得隊員自己掏腰包。除了缺錢，沒有身份認同，也讓藍天救援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有人給我們捐款捐物，我們不能給人家出證明，因為我們不是正式組織。去救援的時候也很難入場，沒人給我們出公函。”

最讓隊員們心里難受的是，在執行救援任務的時候，他們自身卻沒有任何保障。2009年，藍天救援隊共出動救援21次，救助遇險人數73人。“你可以幫助別人，但是你想買份保險，沒有任何一個保險公司給你提供服務。”藍天救援隊的財務負責人叢慧說。

2010年4月14日，青海玉樹發生地震。15日凌晨1時25分左右，藍天救援隊青海分隊就到達了地震現場，僅比中國國際救援隊晚到3個小時，是最早來到玉樹的民間志愿者救援隊伍。藍天救援隊隊員陸續開赴玉樹后，叢慧一直在后方為前線的隊友聯系保險。多家保險公司稱，沒有專門針對救援人員的險種，保險公司“定制”的意外傷害團體險，只針對機關單位、企業及注冊的社會組織，而藍天救援隊并未注冊，沒有法人章。一直到4月19日，美國安邦保險公司才主動為藍天救援隊30名隊員免費提供了每人20萬元人民幣、共價值600萬元的特種保險—不可抗力援救險，這種特種保險在中國國內還是第一次承保。

藍天遭遇的困境，是國內所有民間背景的救援隊共同面臨的難題。為了獲得一個“合法”身份，很多救援隊選擇了與大型基金會合作。如，國內比較知名的綠野救援隊、V救援等隊伍就加入了壹基金旗下的公益組織壹基金救援聯盟。

2009年5月12日，在汶川地震一周年之際，基于汶川地震中眾多民間救援力量發揮的巨大作用，“壹基金救援聯盟”正式成立。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國內約有400支民間志愿救援力量，其中加入壹基金救援聯盟的超過290支。聯盟支持救援隊自己發展，為它們提供部分資金和裝備，負責在執行救援任務時為隊員買保險。

在很多救援場合，藍天救援隊都會遇到壹基金救援聯盟。這兩支隊伍會互相幫助，也會有合作，但藍天從未想過加盟。“我們叫聯盟，不叫總隊，就是說我們底下的各個隊伍是獨立的。但藍天不是加盟體系，是一支統一的隊伍，他們的團隊文化和我們不一樣。”壹基金救援聯盟總干事蔣怡李說。

藍天這種獨立的理念，部分來自于中國紅十字基金會秘書長孫碩鵬。在汶川救援現場，藍天救援隊的專業性曾給孫碩鵬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告訴張勇，要想做大，就不能只是“玩玩”，要去民政部注冊，要合法、專業。直到現在，藍天救援隊的核心成員還習慣性地尊呼孫碩鵬為“孫老師”。

汶川歸來，張勇曾多次找還在北京市紅十字會任職的孫碩鵬，希望北京市紅十字會能當藍天救援隊注冊的“婆家”。為了能夠打動孫碩鵬，藍天救援隊找了一間屋子，把他們所有的裝備集中在一起，把他們的事跡寫下來裝裱成冊，找孫碩鵬來考察。

“我去了一看，七八個人一條槍，根本不成氣候。”孫碩鵬說。

孫碩鵬原本無心與藍天救援隊合作，他的顧慮是所有要管理掛靠NGO組織的“婆家”所共有的：“救援這種東西風險太大了，萬一救不出人來，自己再丟個人就麻煩了。而且他們的隊員成分，我又不清楚。”

但孫碩鵬很快從另外一個層面上看到了藍天的可貴之處。有一次日本地震，隊員們對于是否要去日本意見不統一。“有一派認為應該立刻去、馬上去，還準備了沖鋒舟；另一派則認為不應該去；還有一派比較穩健，覺得能不能去日本得取決于政府的態度。”孫碩鵬在一邊看著三方互掐，他突然覺得，這就是“中國公民社會的一個縮影”。

“他們雖然意見不一，但有一個民主協商的機制，有現代治理模式。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目標是救援，如果他們沒有一個組織的價值追求，那就是冒險的、盲目的，但如果把這些人組織起來，對社會的貢獻不可低估。”

藍天救援隊與北京市紅十字會在主管單位方面的合作上經歷了不斷的磨合。2009年4月23日，在北京郊區鳳凰嶺，藍天救援隊正式被北京市紅十字會授予“北京紅十字會應急輔助隊”稱號。

“定親”儀式結束后，雙方正式啟動了給藍天救援隊走民政局注冊的程序。由于國內沒有救援隊注冊的先例，民政局的工作人員“查書都查不著該把藍天救援隊歸到哪類”。為此，藍天救援隊整理了不下十幾套注冊文件，每套文件都有上百頁紙的內容。

2010年9月9日，在藍天救援隊組織隊員進行地震救援演練的當天，張勇接到了北京市民政局民非企管理處給藍天救援隊發放的《民辦非企業單位登記證書》。該證書顯示，藍天救援隊的申報名稱是“北京紅十字藍天應急救援志愿者協會”。這意味著，藍天救援隊成為國內第一個以救援隊命名、在官方注冊的公益組織。

純粹的志愿者

“張勇是一個全身心投入的人，為了想做的事可以放棄一切。”孫碩鵬這樣評價張勇。

注冊之后，藍天救援隊每年可以從北京市社工委得到30萬元的撥款，用于支付救援、培訓和購置裝備所產生的費用。但對于一個全國性的救援隊伍來說，這些錢顯然不夠。

首先是這筆錢不包括行政費用，而救援隊最缺的就是行政費用。張勇掰著指頭算：“網站服務器一年快2萬，400熱線電話也是要付費的，隊員的保險、水電都要我們自己承擔。”其次是培訓和裝備都不能用最好的；張勇一直想讓骨干隊員去美國接受一流的救援培訓，但10個人去半個月的費用就要70萬元。

藍天救援隊在民政部注冊的類別是“民非企”，這意味著他們可以搞經營活動。很多人都勸張勇想辦法用藍天的名號賺點錢，例如，給企業做一些收費的救援培訓。

“不能有任何商業行為來褻瀆，這是藍天的立隊之本。”張勇回應說。曾經有企業給藍天救援隊無償提供了一批戶外服裝，使用時，張勇要求所有隊員必須將衣服上的LOGO拆掉。“救援隊要存在，就得實實在在做事。大家都盯錢袋子去了，哪還有人有心思去做救援？”

組建藍天救援隊之前，張勇和很多隊里的骨干都曾是北京一支老牌戶外救援隊的成員。為了解決經費問題，隊里曾經嘗試引入商業因素。“論壇里經常能看到商家的廣告，有時候搞了訓練活動沿途也要扯上商家的大旗。”有了錢之后，隊伍內部開始圍繞資金的管理權明爭暗斗，連隊長都被擠下了臺。類似情況的還有河南戶外救援聯盟，這個擁有300多人、18支分隊的隊伍，在與企業合作后，隊內對資金的使用意見不統一，幾乎導致整支隊伍的分裂。

“我們就想做一個純粹的志愿者隊伍。錢少惦記的人就少，賬上一分錢沒有才好呢！”張勇說。

為了保持隊伍的純粹性，藍天救援隊對新隊員的考察也非常嚴格。見面會之后，志愿者每周都會收到訓練活動通知，訓練內容包括攀爬、使用繩索的基本功以及各種野外救援技術。3個月后會有業務考核，通過考核，才意味著有了參與救援服務的資格。

想要成為一名合格的救援者，還要耐心地跟隊一年左右，充分積累實戰經驗。這就意味著，要想成為藍天救援隊的正式隊員，可能要經歷幾百次甚至上千次的枯燥訓練，還要有至少70%的出勤率。如此嚴格的條件使得藍天救援隊的志愿者流失率非常的高，成立最早的北京隊，正式隊員也不過才120多人。

“只有認同藍天理念的人，才能堅持下來。”孫碩鵬說，“他們不愿意放棄志愿服務的身份，沒有任何的經營思想。就是把自己的愛好升華為一種對社會有用的服務。”

孫碩鵬也承認，這種升華要成為現實，必須有一定的保障機制。“比如時間，張勇為什么辭職？就是沒有單位能允許他總是因為救援而無法上班。”2009年，為了更好地做好隊里的工作，張勇不得不辭去工作，每月只靠社工委給的3000元補助生活。2010年，藍天救援隊曾經和北京市紅十字會合作，去貴州山區尋找水源。但是因為大部分志愿者無法請長假，行動不得不利用清明假期開展。

在張勇心目中，最好的志愿服務模式應該是：在政府指導下，志愿者團體自我管理，保持獨立性。政府盡可能在資金和政策上予以支持，而在管理上能對非政府的公益組織信任、放活。

藍天救援隊廣東分隊里有5名隊員是香港民眾安全服務隊的教官。香港民眾安全服務隊簡稱“民安隊”，成立于1952年，與警務處、消防處同屬于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保安局，提供緊急事故時的支持服務。民安隊的隊員都是志愿者，隊伍每年的財政預算為7000萬港幣，不接受社會贊助，不進行商業運作。

“民間救援隊的靈活性在于招之即來、來之能戰。在香港有專門的志愿服務時間，志愿者要參加行動，如果公司不準假，那被炒的不是員工，而是老板。”孫碩鵬說。

北京市政府也想仿效香港，摸索建設民間救援隊的路子。這種模式的好處在于它保證了隊伍的專業性，但一旦政府大包大攬之后，民間組織的活動還能不能保持自身的靈活性，令人質疑。

“民間組織喪失靈活性就沒有生命力了。”張勇說，“如果哪天政府的要求超出了我們的底線，藍天寧可不要這個注冊。畢竟，光腳的不怕穿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