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0年底,在鄭曉潔創辦“紅丹丹”的第八個年頭,她覺得公益這條路走到了盡頭。多次經濟糾紛和救助對象的反目讓她身心憔悴,對她來說,公益圈里的陰暗角落比商業圈的爾虞我詐更加難以忍受,后者雖然普遍,但卻在情理之中,前者卻往往超出意料,令人防不勝防,“太黑暗,太惡心了?!?/p>
鄭曉潔說話快人快語,走路步伐穩健,她是佛教信徒,一串佛珠從不離手?!澳菚r候我真的不想干了,真的絕望了。”鄭曉潔一手轉著佛珠,一手翻看著當時發給師兄的短信:“佛教里講盲人是遭果報才看不見,那么我們幫助他們是不是在違背什么?我覺得我在做一件不該做的事。最近碰到很多事疑惑重生,盲人的行為傷害著來到紅丹丹的志愿者?!?/p>
師兄當即嚴厲地回給她一通電話,告訴她說,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擔上一種責任,如果半途而廢就是犯罪,只有做下去,良心上才過得去。接了這通電話以后,鄭曉潔一個人跑去云南,消失了一周?!拔倚枰獡Q一個環境,因為我膩煩到不能再想起這些人了。不想再幫他們了?!?/p>
2012年平安夜前夜,仍然佩戴著紅丹丹志愿者徽章的鄭曉潔出現在“心目·心境—視覺關閉創意體驗音樂會”現場。她臺前臺后地張羅,忙得一刻不停歇,抽空還給觀眾介紹盲人演員“臺上從左數第四個人到最右邊那個都是全盲”,“我要讓公眾主動閉上眼睛,體驗盲人的世界,這樣他們才能理解盲人,發自內心地幫助盲人”。51美術網的李江參加了音樂會,他本想中途摘掉絲巾,最后還是沒摘,想徹底體驗一次盲人的無助。
忙活了十年公益,鄭曉潔幫助盲人,也怨恨盲人,一邊做事,一邊后悔,她覺得自己被公益綁架,但也時不時還是會享受助人成事所帶來的成就感?!拔腋嬖V他走五步會掉坑里,他非要走第五步;你拽他,他打你。可能你理解不了,原來我也不理解,有句話叫作眼見為實,盲人從來都看不見,所以他不容易相信,自己體會了才真正理解,而且也知道應該怎么和他們交往了。我們再招收學員,第一件事是教他們感恩,灌輸感恩?!?/p>
激勵與挫折
鄭曉潔的公益事業始于2003年的一場電影。當時,鄭曉潔的丈夫王偉力請一位盲人朋友到家里做客,王偉力提議說“我給你講一場電影吧,《終結者》”。王偉力一邊看電影,一邊為盲人描述光靠背景音和臺詞感受不到的畫面和情節。一到沒有對話的時候,盲人就會抓著王偉力的手問“這會兒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等電影結束,幾個人都已經滿頭大汗,盲人抱起王偉力在客廳里轉圈,說,“這是我一輩子里最幸福的一天!”
那一年,公益圈里出現了一位“為盲人講電影”的“大偉老師”。鄭曉潔以前是電視制片人,制作過專題報道殘障人故事的周播欄目《生命在線》。丈夫的電影越講越紅火,她索性放棄了原本的工作,用30萬拆遷補償款和丈夫一起創辦了“紅丹丹教育文化交流中心”,致力于用聲音解說技術為視障人提供無障礙文化產品的服務。
夫妻店越做越大,紅丹丹發展至今,除了有給盲人講電影的“心目影院”,為盲人錄制有聲圖書的“心目圖書館”,還有專門研發助盲產品的“點字文化交流中心”。來“心目影院”講電影的人絡繹不絕,有企業的志愿者,也有央視名嘴崔永元、王小丫、高博等,紅丹丹的志愿者說,“因為想講的人太多,他們已經排不上號了。”
給盲人講電影這事有多大的價值?鄭曉潔舉了個例子:“有位盲人失明三年,家里整整三年沒開過電視,因為一有人開電視她就要跳樓,有時候看不到畫面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后來,另外一個盲人朋友帶她到心目影院,回去她就向家里人宣布‘今天開始你們可以看電視了!’”
2005年,紅丹丹正處在發展期,鄭曉潔東奔西走為紅丹丹的擴張尋求合作,一位盲人朋友向鄭曉潔介紹了一位英國志愿者郝曦。郝曦左眼是義眼,右眼只有0.3的視力,持有英國盲人證,他也是一位自由制片人,以制作紀錄片賣給BBC謀生。
在老友的引薦之下,鄭郝兩人決定聯手做一個為盲人錄制廣播節目的項目。鄭曉潔用做公益的經驗制定方案,郝曦則利用身份的便利與英國廣播公司世界服務基金會(BBCWST)洽談合作,而后向英國大彩票基金(“大樂透”)申請款項。
BBCWST與紅丹丹簽訂了一份合作協議,約定BBCWST提供技術支持并申請國際資金,協助紅丹丹制作針對中國殘疾人的廣播節目,這個項目被命名為“接觸中國”,郝曦被BBCWST聘請為項目協調人。2005年7月,“接觸中國”獲得大樂透的批準,在正式實施之前,鄭曉潔發現,“郝曦瞞著我,把我們指定的中方接款機構改成了他自己的基金會。”這個基金會名為英華視障人基金會,在英國注冊,專為盲人募款。英華視障人基金會在英國注冊,由當地監管,鄭曉潔很難查到它的出入款項明細。
“他不告訴我大樂透究竟批了多少錢,還說我沒資格知道,照做就行了。合作計劃書預算是49萬英鎊,他說因為申請數額太大,被大樂透砍了一部分,也沒告訴我砍了多少??车舳嗌倏梢栽賲f調,BBCWST拿走一部分費用,剩下的給我們,算算應該能拿到一半。”
因為沒有跨國合作的經驗,鄭曉潔在項目獲批后沒有索要大樂透的“項目批準通知書”,也一直不知道項目批準的總費用,合作破裂后才得知,大樂透給項目批了36萬多英鎊。2005年12月,郝曦發來一份空白合同讓鄭曉潔簽,并告訴她,紅丹丹可以拿到的費用是7.9萬英鎊,但是這個數目遠遠低于她的預期,“你說我能簽嗎?我當然不簽!”鄭曉潔抬高了語調。
2006年3月,BBCWST亞洲項目經理曾到北京調查“接觸中國”的項目進展,實地考察后,認為鄭曉潔的做法合理。但是在2006年5月,鄭曉潔卻被BBCWST發來的郵件通知:鑒于“交流障礙和不能在合同上取得一致而導致的信任的破裂”,BBCWST決定與紅丹丹終止合作。
鄭曉潔這才意識到,紅丹丹在這個項目里被利用了?!耙驗楹玛氐幕饡?,不能向大樂透申請募款,所以才找了BBC做中介。”“郝曦跟BBC說我歧視盲人,還找來盲孩子作證。”鄭曉潔說,如果是幾年前講這件事,自己會在院子里跳起來罵人,“我一手毫無保留教給他們怎么做慈善,他們卻陷害我,把屎盆子扣在我頭上,換取自己機構的誕生和成長!”
2007年末,鄭曉潔把BBCWST告上法庭。她說,打官司不是為了索要賠款,而是證明自己的清白。經過法庭調解,紅丹丹和BBCWST達成調解協議,紅丹丹勝訴,并獲得總計10萬元人民幣的經濟補償。
困惑與摸索
在公益圈摸爬滾打將近十年,鄭曉潔開始從根本上反思公益運營的模式,“靠誰都不如靠自己,我之所以被騙,就是因為受制于人。不能再伸手要錢了!你要激勵大家做好事,讓別人幸福了,你的員工不幸福這是不對的?!编崟詽嵥记跋牒螅X得必須讓紅丹丹生出自己造血的機制,不再“伸手要錢”。
“在日本,像紅丹丹這樣的組織,政府直接給你80%的運作資金,讓你活下去。在美國、英國一些市場比較成熟的國家,當你有一個申請說:我想做一個公益組織,政府就會給配備資金,按照普通標準的收入來做這個事情。而我們國家現狀就實現不了,很多人現在才知道我要生存,我得吃飯。”
“紅丹丹”從2003年注冊以來,一直是非營利性質的機構,資金大部分來自青少年發展基金會下屬的專項基金,2007年4月才開始發給每位員工每月640元補助,工資慢慢漲,到2012年,員工最多可以拿到每月3200元。
有了這些想法之后,鄭曉潔參加了英國大使館和帝亞吉歐合作的社會企業家深度培訓,堅定了走商業化之路的決心?!芭嘤柦o我很多啟發,我看到有很多方法可以讓社會企業良性運轉,用商業模式解決弱勢群體的困難,企業經營管理的任何一個環節都是商業行為,只不過不是把盈利的錢給股東分,而是把盈利返回到股東的項目中去?!?/p>
但鄭曉潔其實并沒有完全想清楚自己的模式,只能邊摸索邊創新。鄭曉潔現在正忙著為新發明的“盲人乘車儀”申請專利,她還要注冊成立“點字無障礙文化科技有限公司”,專門研發可以投入市場的助盲產品。鄭曉潔還在考慮創辦一所用低于市場的價格接收盲人的養老院,香港的社會進步資本已經對這個想法表示了興趣。
“心目·心境”是國內第一個氣味音樂會,全程由紅丹丹的志愿者策劃。觀眾入場時必須用一條絲巾蒙上眼睛。音樂會設計了“心冷、寂寞、幸福、愛我吧”四部分,每一部分演出不同的曲目,并輔以不同味道的香氣。這和德國的社會企業“黑暗中的對話”(DiD)如出一轍,同樣是制造一個獨特的環境,讓明眼人在盲人的引導下適應全黑的環境,體驗視障者的生活。它不僅為視障者提供了工作機會,而且工作基于自己的長處和潛能,同時讓公眾改變了對視障者的態度,消除歧視和偏見,DiD已經能夠自負盈虧,并且通過連鎖加盟的方式,把公司擴展到了香港和上海。
鄭曉潔曾經自掏腰包聽了“黑暗中的對話”在香港舉辦的明星演唱會,一張門票480港幣。但她并不想完全模仿,“‘黑暗中的對話’是讓明眼人被動失明,體會盲人的生活,而我一定要開著燈做音樂會,讓明眼人主動地蒙上眼睛,打開心眼看世界”,鄭曉潔認為,紅丹丹舉辦的“心目·心境”,未來或許也可以像“黑暗中的對話”那樣賣門票。
鄭曉潔承認,其實她還沒完全想清楚自己的商業模式,只能邊摸索,邊學習,邊創新。當被問到是否擔心商業化會被質疑紅丹丹的純粹性,她說:“有人懷疑我,社會就不進步了嗎?懷疑我,我就不做了嗎?我無所謂,他們質疑就質疑吧。被質疑完你會有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