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黑白配”

流年似水，十幾年的講臺磨礪，在洗濯我的稚嫩與生硬的同時，也積淀著我生命中那些不可磨滅的記憶。流金歲月里，那兩個性格迥異的男孩兒，我每每想來，總會勾起唇角的笑意。

個性張揚的鯤

有個性的學生，總是最先獲得老師的關注。2004年，剛剛送走職業生涯中的第一批學生，帶著諸多的反思與期待，我批閱著尚未謀面的新生的軍訓日記。“‘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故父母為我取名‘鯤鵬’，而我亦有鯤之逍遙，鵬之壯志。”這段自我介紹吸引了我，也讓我記住了這個名字。因為班級還有一位叫“鵬”的同學，所以我便親切地稱他“鯤”了。

鯤果然不負其名，當他帶著響亮的嗓音與我見面時，我打量他白凈的臉、明亮的眼、清涼的發型與利落的裝扮，心生喜歡。然而處處喜歡拔尖的他，帶給我欣喜的同時，也伴隨了困惑與煩惱。課堂上鯤的積極讓人贊賞，但對于當時還缺少教學經驗的我來說，也是負擔，我備課的內容常常因他很快就講完了，可其他學生的接受情況讓我很難把握。我開始思索，到底應不應該壓制他的積極性呢？他的這種拔尖一定是好事嗎？他的光芒是不是已經影響到其他同學的思考？

“危機即是轉機。”這話不僅對我，也是對他。那天，我上公開課，講的是流沙河的《理想》。學校的許多領導老師來聽課，我當時有些緊張，對學生也充滿期待。前半堂課進行得非常順利，在學生朗讀和詩句理解的環節，我給大多數學生發言的機會，刻意回避鯤的多次舉手，心想，總不能讓他太搶風頭。許是壓抑了太久的緣故，當我講到“理想是鬧鐘，敲碎你的黃金夢”這一節詩時，鯤按捺不住地站起來反駁道：“我認為‘黃金夢’沒什么不好，我的理想就是要有很多很多的錢！”他說這話時的表情，我至今記憶猶新，因為那帶著自信與挑戰的眼光讓我當時有些慌亂了。

“那你想怎樣擁有很多金錢呢？”我追問道。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利落地答著。

“那你擁有了金錢要去做什么呢？”我開始醞釀反駁他的辦法。

“做一切我想做的事！”他依然那么坦然。

“那同學們也來想一想，這樣的黃金夢算不算是理想呢？”我開始鼓勵其他孩子去討論。

“理想應該有具體的方向。”

“理想應對社會對他人有益處。”

“金錢可以是實現理想的手段，但絕對不應是目標。”

“以金錢為目的，即使獲得的方式不違法，但也不一定是自己想要的方式。”

顯然，這個話題也引發了其他學生的興趣，不論是出于內心真實的想法，還是想法也不太完善的學生都樂于參與討論，因為大家太想挫一挫他的銳氣而取代他的光芒了。

這節公開課因為這次的討論，沒有按原計劃完成教學任務，但我有了扭轉危機的機會。課后我找到鯤，真誠地談了心。他坦然承認，自己課上的想法有些不成熟，聰明的孩子真是一點就透，鯤竟然說，聽一聽別人的意見，自己也有收獲。這件事也讓我明白，課堂上的調控不代表壓制，那是一種良好的引導，表達與傾聽同樣重要，老師和學生都應明白這個道理。

靦腆內向的鵬

鵬與鯤有相似的名字，但個性完全不同，外表差異也很大。他矮小而清瘦，黝黑的臉龐，常常緊蹙眉頭，似有思索，又經常是欲言又止。記得我第一次在課上提問他時，他膽怯地望著我，眼里似有淚光，磕磕絆絆的語言，帶著沙啞，那樣子讓我內心柔軟，禁不住要憐憫他。我努力聽著他的話語，盡量從中找出亮點，去鼓勵他。當我倆的眼神交匯時，我似乎感覺到他受了鼓舞，我那時便下決心要幫助他，我要給他陽光，給他溫暖。

在之后的生活中，我常把一些容易回答的問題拋給他，也常常迎上他感激的目光，在日記中我總是特別地給他更多的鼓勵性評語。一段時間下來，我發現他其實很優秀，成績也很好，他只是內向，只是缺少自信而已，這或許與他來自鄉村打工的父母有關。我喜歡他憨厚的笑容，黑里透紅的臉上那黑得發亮的小眼睛里，我讀懂了他的渴望。

然而，在老師保護下成長的他總要有面對風雨的時候，我的過分關注也終于被其他孩子察覺。在一堂閱讀課上，我們讀了一篇題為《低頭與昂首》的文章，之后引發學生討論。這樣的討論，鵬不擅長，他常常是在我期待的目光中，低下頭去沉思，我也只有等到他抬頭敢于與我對望時，才讓他來表達。雖然他沒有洪亮的聲音和動人的言辭，但總是能得到我的鼓勵。可是那堂課上鯤又有了他的驚人之語：“我就是看不起鵬！”我當時一愣，繼續聽鯤的理由，“鵬是個膽小鬼，雖然老師經常鼓勵他，但我認為他盡管成績不錯，但表達能力差，與人交往不自信，以后到了社會上也不過是個書呆子，不會有大的發展，所以我看不起他”。

鯤這種公然的“看不起”讓我有些憤怒了：“‘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你的驕傲在表面上，如何能懂他人內在的傲骨？如果不服，看期末的成績，你贏了再說！”

“比就比，我不怕！如果我贏了，我希望鵬再來籃球場上與我比試，我要證明，我不只在學習上可以打敗他，其他方面他更不行！”鯤無視我的憤怒，更顯出十足的自信。而我只能壓下火氣，另想對策了。

其實，冷靜下來的我，已能理解鯤的言辭了，雖然過激，但他并無惡意，當面的挑戰總比背后的挖苦來得磊落。但君子之風也需引導才能盡善盡美，于是我與鯤進行了一次對話。我沒有批評他，而是夸獎他：“老師非常欣賞你的才華，更加欣賞你做人的智慧，你的激將法讓我找到了幫助鵬樹立信心的好辦法，老師要謝謝你！你們兩個無論是誰贏得這次的比拼，在老師這里，都是雙贏。”之后，我又肯定了他光明磊落、坦城直率的性格。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樣子，我知道我與鯤和鵬的交流更進了一步。

接下來的日子，原本的輸贏已不重要，因為我看到了鯤在課間找鵬一起去玩，鵬也真的參與其中了。準備活動課時，鯤還邀請鵬做他們組課本劇的編劇，表演效果非常好。他們成為好朋友，大家也戲稱他們是“黑白配”。

“黑”與“白”的合奏

鯤與鵬的發展，逐漸向著我期待的軌道行進了，班級里其他學生也在語文課上越發顯露出才華，我就像是守望麥田的農人一樣，看著莊稼在陽光與雨露下成長，時而鋤草、施肥，期待著收獲。

然而在初二的下半年，鯤因家長工作的原因轉學了。后來我收到了他的來信，他說自己深切體會到了作為一個插班生的格格不入，有些失落，之前的驕傲似乎難以再找回來了。我知道他是新融入一個集體不太適應，我也相信他一定能憑自己的能力去適應。我在回信給他信心之后，讓鵬也和他通了信。我知道孩子們的溝通比大人更順暢，正像當初他們倆的較量與合作，比我單純的保護和鼓勵效果更好一樣。一個學期下來，我發現鵬有些像鯤了，淳樸的笑容里帶著自信；而從鯤的來信中，我也發現鯤有些像鵬了，明朗的話語中帶著真誠。他們超越距離，成為了最和諧的“黑白配”。

到了初三，由于學校的工作調整，我沒有帶這批孩子走完初中，而是回到初一重新帶了一批學生。那個學期初，鵬給我寫了一封長信，其中有這樣的話語：“您的工作變動，讓我有些遺憾，但同時也為新來的學生高興，他們太幸運了，因為他們遇到了一位善于鼓勵、才識淵博、真心付出的老師。是您那些真誠的話語、鼓勵的眼神，讓我感受溫暖，找到自信，我一定會帶著您給我的自信，走向光明的未來！”在信中，鵬把我曾在日記中給他的批語總結成語錄，工整地抄下來，送給了我，這對我也是莫大的鼓舞，讓初當班主任的我有了更大的信心。

兩年后，鯤與鵬都考上了重點高中。開學時，鵬送給我班一幅墨寶——“自強不息”，從字跡中能看出他早已不是當年的靦腆少年了。而鯤則帶給我班學生一場激情的演講，符合他的豪情。

我們教育者常說，要尊重孩子的個性發展，但在鯤與鵬的身上，我更明白了教師的引導，可以彌補“白”的缺憾，可以增添“黑”的明亮，正像鋼琴上的黑白鍵，不孤芳自賞，不妄自菲薄，才能彈奏出優美的樂曲。或許我無法規劃孩子的人生之路，但我可幫助他們修補自身的性格，從而找到適合自己的人生方向。當然，記憶中的這對“黑白配”也修補著我的教育之路，使我日漸成熟。

（作者單位：黑龍江哈爾濱市星光中學校）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