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名師是能虛化為一種情感,悄無聲息地融入別人的生命的。稍經觸碰,這種情感便能像飽脹的蓓蕾一樣突然綻放,剎那間清芬了你看似單調而尋常的生活。
那是洗盡人生浮華后所形成的自然、親切和平易,就像和摯友一起品茗、聊天,或者聽一位智慧的長輩娓娓敘說,不會盛氣凌人,更不會恍若隔世,仿佛稍一用力,你也可以擁有類似的能量似的。這種情感所支撐的名師形象頗類似于現在網絡上盛贊的“37度男”,平凡而不平庸,低調而不頹廢,體貼溫柔,潔凈溫暖……
在華東師大讀研,復旦大學陸谷孫教授曾和我們聊過學術上的“票友主義”。白發蒼蒼的他竟然喜歡看少兒類書籍!從中他知道了會流淚的大象,利用汽車壓碎干果的烏鴉。興致所至,他能像個小伙子一樣通宵閱讀,或者一天寫上一萬字左右的論文。即使是下放農村的時候,結束了一天的農活,他也不會忘記到水井邊沖洗一番,然后換上干凈的粗布衣服,到田埂上看看落日、小草,背背普希金的詩歌。被人發現,禁止背誦,他就在心里背,從普希金到莎士比亞,從中文到英文,從不中斷。
陸老師的“玩心”和梁啟超信奉的“苦樂在心不在事”在本質上是一致的,但是陸老師的穎悟顯然更具化入骨髓的親和力與魔力!苦難而屈辱的生活都能被他輕松地釀制出詩情和快樂來,我們生活中的那點所謂的苦累、不平、辛酸,又算得了什么呢!
遺憾的是這種淡雅、親切和平易并非所有人都能感應。《語文學習》編輯部邀請于漪老師在暑期為老師們開列一個書目,老人推薦了4本書:《中國哲學簡史》、《當代西方最新文論教程》、《中國文學概論》和《古文觀止新編》。網民們立刻對之嗤之以鼻,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于漪老師會推薦如此“老土”的書目。雖然他們沒有另列“時髦”書目,但是老人從一生的教學實踐中提煉而出的深切感悟——“一個好的語文老師,不僅應當是語言的傳承者,也應是思想的傳播者。課上得好,首先要有思想,至少有想法”,他們無疑隔膜得很。估計對懷特海說的“拋開了教科書和聽課筆記,忘記了考試應背的細節,剩下的東西才有價值”,還有魯迅曾提倡的詩學觀點——“感情正烈的時候,不宜做詩,否則鋒芒太露,能將‘詩美'殺掉”,他們也會一概地以為簡單、荒謬,不可理喻吧!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火氣很旺的人對慢性的食療、中醫理療或許不以為然,但是時間總會證明一切。
有時,這種虛化的情感又是混合著睿智、赤誠、勇毅等個性特征,體現出堅韌、豪雄、灑脫的風神的!
“我呆呆地望著來來往往吊唁的人,想到我就要永遠見不到伯父的面了,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也得不到他的愛撫了,淚珠就一滴一滴地掉下來。”這是周曄《我的伯父魯迅先生》中的一句很不起眼的話語,但是到了于永正老師那里,立刻成了統攝全篇四個故事的“情眼”,形成了課堂教學復沓式結構的重要脈絡,也成了于老師和孩子們一唱三嘆的情感旋律。
無獨有偶,上海曹楊二中的特級教師王偉娟在執教波蘭作家伊瓦什凱維奇的《草莓》一文時,從“變化”一詞切入,用“課文寫了哪些變化”、“作者是怎樣體驗這些變化的”、“你是怎樣看待變化的”這三個話題,引領學生優游涵詠,上下求索,巧妙地將自我、學生和作者帶進了一個叫人神迷的藝術空間。
只要有一點點換位思考的意識,便不難體悟到:在他們舉重若輕的背后,有著怎樣的深情和辛勞!于老師強調的是“琢磨”,王老師追求的是“沉浸”,表述不同,卻無一例外地都走進了“大巧若拙”的教學境界。因為是身臨其境兩位老師的課,所以我更能體驗故事蛻變為智慧,人物虛化為情感的真味!于老師和學生讀到動情處不禁淚光盈盈,王老師和學生交流到佳妙處不由笑逐顏開的畫面,絕不可能是短期的練習所能達到的,那需要來自生命深處的對事業的認同,還有“不達卓越誓不休”的堅毅,包括以教學推動自我生命不斷升華的自覺!
程紅兵拋棄江西的優越境遇,獨闖“上海灘”。在歷盡艱辛,終于功成名就之后,又開始了刻苦攻讀博士的征程。他的理由是感到知識老化,并毫不諱言“面對年輕的博士,我有壓力”。李鎮西每天都要落實“五個一工程”:上好一堂語文課,找一個學生談心或書面交流,思考一個教育問題或社會問題,讀書不少于一萬字,寫一篇教育日記。常人避之惟恐不及“麻煩”、“磨難”,他卻視作生命的“需要”,樂此不疲。
每念于此,總覺得他們是一簇跳蕩不居的火焰。對冷漠的心,他們送來的是溫暖;對黑暗的心,他們送來的是光明;對衰竭的心,他們送來的是能量;對厭世的心,他們送來的是激情!可是,一個內心沒有太陽的人又怎能完成這個貌似簡易實則艱巨的偉任呢!
在莫言獲“諾獎”之前,有朋友曾將中國作家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歸因于“缺乏大信仰”,理由是沒有大信仰,便沒有大悲憤、大歡樂,而這恰恰是文學創作所必不可少的。我深以為然,并堅信:真正的名師同樣是需要有大信仰的!那種虛化后的情感正是大信仰浸潤后的篤定、空靈、博大、深邃的情感!
這方面,不論是已經如日中天的“顯在名師”,還是我們身邊已經嶄露頭角卻沒有被主流媒體關注的“潛在名師”,應該說都有了一定的趨勢或苗頭,有的甚至已經漸入佳境。
有很多人問李鎮西:“你參加工作之初,想過今天會成為教育名人嗎?”李鎮西坦言:“我真不認為我今天就成了什么‘教育名人’了,但一晃25年過去,在旁人眼里,我的確也算‘碩果累累’了:‘頭銜’一大堆,著作十多本。但要問我25年前我想過這些沒有,我還真說不清楚。仿佛是刻意追求(我一直把學生的滿意當作我工作的目標),又仿佛是無意之間(的確沒有想過要去爭名奪利),也許是‘有意栽花’,也許是‘無心插柳’,總之,和參加工作的第一天相比,現在的我的確有一些當初想都不敢想的成績。”
華東師大馬龍生教授的《光場時頻域精密控制與超靈敏激光光譜研究》一文被諾貝爾獎獲得者多次引用,因此和那些科學界的巨擘們交流甚多。馬老師說那些諾貝爾獎獲得者從來就沒有想到要得什么諾貝爾獎,他們用心考慮的是如何把事情做好,如何讓身心愉悅。這種淡泊名利的想法和李鎮西老師的“無心插柳”屬于異喉同曲,顯然是大信念支撐下的一種常態的心境!
李老師多次和學生說“用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談蘇東坡對待人生進退得失的禪心,聊張中行的信條:“一切都無所謂,這是外貌;骨子里卻是有著堅實的壁壘,因而任何外力才攻不破,這是心境的徹底安然,所以可以算作最高的禪悅。”還有自己在公共場合的心靈告白——“只問攀登不問高”,無一不體現了他內心追求的一致與諧和。
“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韓軍似乎是個另類。
這位曾經在千百名選手中“左沖右突”,獲得山東經濟廣播電臺主持人資格的“斗牛”,被學校強行 “按”在教育的槽上“吃草”、“下奶”后,鐵定是永遠與熱情、篤定、忠誠無緣了。但是,令人驚奇的是,他很快就轉型為一頭“孺子牛”, “為這個職業而努力,為孩子們付出,踏踏實實,賣力苦干,心無旁騖”了!不僅如此,他還練就了一雙歷史的宏大的“眼睛”,將目光移向《讀書》、《新華文摘》、《二十一世紀》、《哲學研究》、《西方哲學史》、《西文現代哲學》、《中國思想史》等語文教育學科以外的雜志和書籍上,意欲借助哲學界的思想資源,使語文教育理論走出迷途,走向深刻。
可以設想,說服自我,拋棄摯愛,死心塌地,且心悅誠服、雄心勃勃地投入一個自己相對并不特別喜愛的事業,如果沒有一種神圣的信念指引,實現這樣的驚天逆轉,不是癡人說夢又是什么!
不知怎么的,我本人一直不太喜歡張愛玲,覺得她太冷、太灰、太硬、太暗,沒有一點溫柔、婉約、嬌媚的女人味,但是很感動于她對胡蘭成說過的一句話:“在你面前,我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我內心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這種情懷很契合我心目中的名師對事業所持的那份情感。他們都是凡人一族,但又都是響當當的凡人!說他們“凡”,是因為他們腳立在了滋養他們不息生長的教育大地上;說他們“響當當”,則是因為他們將目光投向了遠方,且邁開了篤定而飄逸的步伐……
(作者單位:福建廈門市英才學校)
責任編輯 鄒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