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很少有誰能夠像他一樣,始終讓我非常期待著兩個人在深夜里把酒對談,彼此間的話題持續數個小時也依然圍繞著閱讀、寫作、教育等相對固定的主題,從不旁逸斜出,或顧左右而言他。大約也很少有誰能夠像他一樣,始終讓我非常畏懼著每一次會面,畏懼著聽到他的任何消息,畏懼著收到通訊工具上他發給我的任何信息,因為他能夠告訴我的,永遠只有最近讀了什么書、有什么樣的閱讀感受、寫了什么文章、對哪個教育問題又有了怎樣的思考——這讓我感到深深的恐懼,因為他所做的一切,正是我想做但是沒有做到的;因為他的存在,讓我無法忽視自己生命的庸常。
他,就是福建東山一中的特級教師王木春。一個被學生叫做“春哥”的男人,一個年近不惑依然被學生稱為“內心自由的呼聲太強烈,太自我,太想發出自己的聲音”的男人,一個始終恐懼著“把學生教壞”的男人,一個訥于口頭表達、文字卻行云流水一般順滑的男人,一個被評為特級教師依然“一直在努力做一名合格的教師”的男人……
對教育的愛和恐懼
王木春身上最可愛的,其實并非他的聰明、智慧、博學之類,這些他也許有,但我從未感受到。我喜歡的,倒反而是他的迂,迂腐的迂。一個年近不惑的男子,在當地最好的學校做到中層干部,寫作上也小有名氣,四處被教育內外的人尊稱為“王老師”,甚至還有不少年輕或者不太年輕的女性對其抱有朦朧的好感,功利點說,這何嘗不是一個男性最成熟、最成功、最志得意滿躊躇滿志的季節?然而有一天,他突然厭惡了自己的生活,對自己這些年來建立在摧殘學生心靈基礎上的“成功”感到了深深的鄙視,對自己所擁有的“教師”這一名號感到了深深的恐懼,于是他辭去各種行政工作,放棄每年都能拿到的“指導學生高考上線率最高”的虛名和實利,決意要做一名真正的教師,一名純粹的語文教師,一名對學生的成長有著正面影響的普通教師。你說,這不是迂腐的迂,還能是什么?
真正愛教育的人有多少,我不敢說,我見識過的教育人中,雖然有許多嘴上口口聲聲說自己“愛教育”云云,但實際上的作為,卻可以套用魯迅的話說是“吃教育”。但是在不多也不少的交往中,在他寫過的所有文章中,我似乎從未聽王木春說過類似的話。恰恰相反的,倒是在他“上有八十老母,下有稚齡孩兒”的年紀毅然放棄自己所有既得利益的行動中,在他撰寫過的文章的字里行間,我看出了他對教育那份莫名而又深深的恐懼。無論是《挫敗感乃教師職業的“家常飯”》中因為沒有上好一節課而“遠遠望見本班的學生,羞恥心逼我低下頭,繞道而逃”“我無法擺脫內心的‘陰影’:教他們的一年里,我雖努力了,卻未必是個稱職的教師”的羞愧,還是《有一種良知底線,叫羞愧》中因為家鄉同行有猥褻小學女生的丑聞而“不可救藥地害怕,因為,我和某個禽獸教師有相同的職業。我必須‘分享’他帶給我的一點獸性”的自責,或者是《誰能使我的心免于哀傷》中因為執行學校指令將一批學習成績略差的學生驅趕到慢班去而感到“在我眼前,依然有無數的心靈在一天天地飽受哀傷的浸泡。我所從事的職業,依然無法為一只只昏厥的知更鳥點燃一盞盞明亮的窗燈,我的生命,依然沉淪在無盡陰暗的海洋里……”的慚愧,似乎都無聲地泄露了他內心的秘密:這個看起來迂腐不堪而又沉默執拗的男子,內心深處其實充滿著對教育這份事業和教師這個職業無法逃避的恐懼。
我相信,王木春的恐懼來自于他童年的陰暗經歷。作為一名傳統意義上的“差生”,他從不受教師關注,遑論關愛,甚至曾經被自己的老師“號召全班學生朝我吐唾沫”,以至于“這恐怖的一幕,早已深楔入靈魂的最里層”,直到今天,“五年級時的中年男子林老師在體罰學生時那雙笑盈盈的大眼睛,30年來常常浮動在我的眼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段幽暗的成長經歷”,并沒有導致他因此憎恨教育,反而促成他“形成了對教育最初和最簡單的理解:‘教育就是教學生知識,并尊重學生’”,還使得他因此有了改變教育的勇氣和愿望:“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種潛意識或者幻想:我要去補償當年自己缺失的愛,或者,那個可憐兮兮的三年級小學生王木春,還屈辱地蜷縮在陰暗而破舊的鄉村教室前的菜地里,等待著我走向他,伸給他手,給予他寬容、慈悲、快樂、光亮,以及做人的一點尊嚴。”我有理由相信,那些屈辱的印記奠定了他對教育最基本的感情,以致他在從教十幾年的歲月里,每天都做著和他當年所憎恨的老師的所作所為差不多的事情,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醒過來了,他發現自己無法面對30年前那個蜷縮在角落里的自己。
而這一切的改變,源于他在受教育歷程中所感受到的美好,有“年輕英俊的數學老師溫和的話語,體育老師關起門來偷偷給我們講《水滸傳》的神秘和緊張”,有陳節老師對自己戀情的支持和鼓勵,有王維燊老師在幽暗曲折的校道上講羅素的哲學……“因為這一課,殘留在記憶深處那些關于人性、關于教育的惡,才不會繼續擴散;因為這一課,我才有能力從正面或反面去抵消和化解童年中那些毒,護育一顆健康的心靈,去面對光怪陸離的教育現實,去面對學生,尤其是那些被遺忘在角落里的學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王木春對教育的恐懼揮之不去,但他所恐懼的并非教育本身,也并非教育曾經帶給他的傷害,他恐懼的,是自己在教育領域的失職,是因為自己能力的欠缺而耽誤了孩子,是對教育現實深深的遺憾,是對教育理想追求而不可得的憤怒和悲傷,從本質上來說,其實還是因為,他對教育有著深深的愛:倘不愛人,如何會因為不夠美好而恐懼呢?
因此,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我被他對教育的愛和恐懼填滿了。他用流暢的筆墨將自己百轉千回的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一點一點地撓著你的心,讓你慢慢滑入沉思的境地,讓你不由自主地回望自己的教育生涯乃至日常生活,讓你因為自己的平庸而羞愧,因為自己的麻木而羞恥。這不是一本讓你讀了會感到愉快的書,因為它讓你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之處:如果你看不到,你就不覺得這本書的美好之所在;如果你看到了,你就感受到自己的不美好之所在。總而言之,閱讀這本書的歷程,其實就是你自省、自責的歷程,充滿了悲傷和絕望。
對文字的恨和沉迷
35歲之前的王木春,和路上遇到的多數教師沒有任何不同。
教學成績優異,有著令學生畏懼的震懾力,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地位,在學校里有一定的發言權……但是,沒有一個學生真正尊重他,沒有一個學生真正喜歡他。
也許對于多數教師而言,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領導的賞識、高額的獎金、家長的感恩等,但有一天,王木春發現自己不能沒有這些。他陷入了彷徨和恐懼,陷入了對于未來和人生的絕望之中。慶幸的是,他及時抓住了一根稻草。
這根稻草,就是文字。
荒廢多年之后,他在師范大學中文系打下的底子,才真正開始派上用場;沉睡多年之后,他的師長們的諄諄教導,才真正開始蘇醒。十幾年的教師生涯,仿佛一場涂著蜂蜜的噩夢,而他開始甩開沉迷多年的“狐女”,清醒過來。當他第一次用文字寫下自己對于教育和人生的恐懼的時候,他已經35歲了。過去的歲月如同一段朽木,而他在自己35歲那年,努力重新發芽。
在35歲那年的春天里,他建立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博客,并且命名為“枯木逢春”。35歲那年,作為教師,作為語文教師,作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語文教師,王木春才真正出生。
記得有一次我問他是否恨文字。因為我總覺得,如果沒有文字,也許他就此“沉沒”下去,做一個“成功”的教師,也未嘗不是什么壞事,至少物質生活比較豐裕,精神上也沒有后來這么多的凄苦。不記得他怎么回答了,也不記得他是否回答了,但以我對他的了解,我相信,他是恨文字的,恨極了。
但是我知道,他所恨的,并非文字帶來的催醒,也并非通過文字表達的對教育的諸多情愫,而在于,文字來得太晚了。
我相信,當他現在在課堂上為學生深情地朗讀《金玫瑰》的時候,當他后來的學生以完整豐滿的人格姿態在社會上奔跑的時候,他一定非常恨自己當年沒有遇到一個他現在這樣的老師,一定非常恨自己當年沒有早一點抓住文字這根稻草。
對于熱愛文字的人來說,對于熱愛思考的人來說,文字,是他生命唯一的稻草,也是永不沉沒的稻草。
在書的封面上,赫然寫著這樣一句話:“教書20年,我一直在努力做一名合格的教師。”這或許是我聽到的最美的教師語言了。
尾聲
多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名字叫做《王木春是一個好老師嗎?》,其實這也是多年來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對我來說,問題的重點不在于王木春本人是否是一位好老師,而在于什么樣老師才是好老師。但是這么多年來,我始終無法堅定地回答自己的這個問題。直到今天,當我看到這本書的封面的時候,我突然醒悟過來:其實我想太多了——王木春自己都還在追求“合格”的路上奔走,而我卻已經在追問他是否是一位“好”老師,這和央視記者追問掙扎在溫飽線上的老百姓“你幸福嗎”何異?
這讓我感到高興,也讓我感到恐慌。
高興,是因為王木春對自己有著嚴格的標準,即使是在評為特級教師之后,他也沒有失去對自己的正確判斷,他還保持著謙卑之心,他還保持著對教育的恐懼和熱愛;恐慌,是因為一個如王木春這般優秀的教師都還只能向往合格,那么我們的教育、我們的人生,該是怎樣一種荒誕的存在呢?
這本書的名字普通到了極致,是我非常不喜歡的,但是閱讀這本書,卻讓我陷入了人生巨大的糾結之中。我想,一本能讓我糾結的書,也許未必是一本好書,但肯定是一本我最好翻一翻的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