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禪修的目的是什么呢?有人想“了脫生死”,有人想“離苦得樂”,我呢,既不覺得生活有多苦,更不覺得生活沒意義,而是因為對這個世界仍然好奇,愿意自己去實踐,僅此而已。
在閱讀《少年派》的時候,我與同時虔誠地信奉著基督教、伊斯蘭教和印度教的主人公頗有共鳴。幾大宗教,以及現代科學,都有迷人之處,你可以說它們各自都形成一套解釋世界的完整體系。而因為中國的文化背景的原因,我有更多機會接觸到佛教的東西,從心靈雞湯的道德說教、到不知所云但充滿美感的禪宗語錄,都充滿世俗的溫情。同樣也和大多數人一樣,我更愿意接受科學體系對世界的解釋。很久以來,我都認為佛教似乎除了一些哲學意味的思辨,很難讓人發現前后連貫的堅實的方法體系。
直到幾年前從接觸禪修開始,才覺得這個體系的背后,幾乎已經失傳的那個方法體系,大約是值得驗證的。我至今不覺得自己是個佛教徒,就像大多數相信科學的人不會把自己稱為科學教徒一樣,因為沒有見到終極方程式之前,一切都是假說,有待驗證。
2008年的時候,我到蘇州的一個寺廟參加過一個為期一周的禪修營,那時的每日禪修在我看來,更像是做實驗,雖然過程很艱難,但是顯得真實可信,不帶任何先入為主的信仰,更不會有迷信色彩,參加的人也多半是心理咨詢師。指導老師告訴我們,他曾經去過緬甸的馬哈希禪修中心學習內觀禪修,對類似的國際禪修中心贊不絕口,他說只要愿意學,這些禪修中心都會提供免費食宿和免費的禪修指導。
自那以后,我決定有時間一定要去一次原產地。后來有人問我,為什么能下那么大的決心去緬甸禪修,這得多虔誠的心才行。我現在想來,其實原因有很多,但都和虔誠無關。
首先緬甸簽證好辦,去一趟花費不多,沒有經濟壓力;其次那時緬甸還是個軍人政府,本來就有點神秘,至少旅趟游也值得;最后是好奇心,因為南傳的佛教寺院或者禪修中心,秉持的修行理論和方法,以及戒律,幾乎可以用佛教原教旨主義來形容,比較接近最原始的佛教,而這又是我們所不熟悉的。
在網上就可以發現,在緬甸有無數的禪修中心,都是吃住免費,學習免費。雖然都是打坐,但是方法還是有細微的差異。2011年,我選擇了在緬甸都算偏遠的毛淡棉地區的帕奧禪修中心,據說那里教授的方法最原汁原味。
寂靜無聲的反復練習
一路顛簸不表,在外國人登記處填了張表格,領了一個托盤和一個盆,被安排進了一間宿舍,仿佛回到了大學時代,整個過程平淡無奇。只是在登記的時候被問及希望跟誰學習,我說我誰都不認識,最好能有說中文的導師,所以就被指定了一位中國的和尚作為導師。
看似空蕩蕩的一座山,其實在茂密的叢林里散落著很多比丘的茅舍,以及集體禪修的大禪堂。這里沒有什么大雄寶殿,大殿里空蕩蕩,只在最深處的座子上供奉一尊不大的佛陀像。據說在帕奧常年禪修的人有幾千,但白天除了一些打掃衛生的值班僧人,幾乎見不到人,因為都在禪堂打坐。
禪修的生活從第二天正式開始。導師的第一番教導是吃好睡好休息好,因為這樣才有力氣禪修,然后告訴你打坐的時候把注意力放在鼻孔下人中位置的呼吸上,僅此而已。但之后每天都必須單獨向他匯報這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其實,他教的方法在網上就能學習,這也是佛陀當年帶領僧團修行的最根本的方法之一。
每天凌晨四點二十分,山上的一口巨大的原木鐘敲響,大家從各處摸黑往山上的禪堂奔。進禪堂之后,各自找個坐墊坐下就開始一小時一坐的禪修。因為這里是熱帶氣候,蚊蟲較多,所以每個人還有個蚊帳罩子把整個人扣住,坐在這么一個罩子里往外望去,真是蔚為壯觀的景象,然后就是一整天寂靜無聲的反復練習關注呼吸。
對于我來說,要做和能做的都只是努力去關注呼吸。根據佛教修行體系的流程,在一個人能夠把注意力全然放在呼吸上長達三個小時以上的時候,就能夠在意識中產生一片可見的光明,之后再經過若干的步驟,就可以達到不同的境界,就像實驗室里的實驗一樣可以直觀地體驗和檢查。
近幾年隨著禪修的流行,國內其實也出版了若干東西方修行者的禪修經驗讀物。但是一旦開始在悄無聲息的幾百人中間凝神打坐的時候,我發現閱讀是多么無力的一種方式。
住在我對門宿舍早我幾天來的,是個法國小伙兒雨果,每年他都會出來玩一圈,今年正好轉到緬甸,按照《孤獨星球》的指點,禪修是必須體驗的項目之一。
但是雨果顯然對呼吸之難也非常無奈。曾經有一次,他感覺自己逐漸地在接近那完美的呼吸,并且在某個剎那,閉著的眼前有極明亮的光撲面而來,沒有任何禪修經驗和知識儲備的他被嚇了一跳,隨之那亮光也就轉瞬消失了。他的指導老師是個緬甸的比丘,非常平靜地告訴他,什么都別管,繼續用功關注呼吸就是了。在這里,一切所謂的“神跡”都被認為是干擾正規修行的雜念,想入非非或者滿足于一些小現象,反倒會干擾修行的平靜心情,甚至臆造出很多神話來。
雨果待了兩周就走了,畢竟他還得留著后半段的假期去緬甸其他地方旅行。他覺得佛教或者禪修的理論始終讓他有點困惑,但是山林里完全樸實無華的生活,特別是比丘們嚴格的戒律以及一絲不茍的修行讓他很尊敬。
在帕奧待的時間越長,就會發現這里什么人都有。在宿舍里住著的,都是來這里短期體驗學習的寺外人員。隔壁是個臺灣來的老頭,愛聊天,除了贊嘆緬甸人好優待外國人以及食宿免費之外,也沒見他一天去禪堂坐過;斜對門住了一對印度叔侄,侄子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但分外能聊,不時搬出一兩本西方出家人的出版物,表示是作者的簽名本,并還要去更多地方體驗和拜訪;雨果走后的當天,他的房間里就住進了一個英國禪修愛好者,香包坐墊一應俱全,坐了兩天就又離開了,原因是覺得這里不夠友好,大家都忙著打坐沒人搭理他,導師也說得少,只是讓他自己加緊努力。
還有一個從柬埔寨來的十多歲的小比丘,從小被送到廟里出家,這次又被送到緬甸的寺院來接受系統的佛學教育,人生地不熟又長久不見父母,每晚都來找我練習英語,總覺得他有點發育遲緩,晚上餓了總是灌幾杯涼水下肚充饑。給他巧克力,他卻會自覺地送給別的俗家人,因為戒律規定晚上除了不能吃飯,甜水果汁一律禁止,當然更不能吃巧克力了。這個時候你會發現,即使在遠離現代文明的這樣一個山林里,每個人的需求和想法也是千差萬別。
這里緬甸出家人的主流生活在形式上和典籍上記載的兩千多年以前佛陀在世時幾乎是一樣的,出家人的衣著要求細致到不能穿帶頭和跟的拖鞋,身上里里外外除了三塊布之外不能掛任何珠子等等的裝飾品,當然錢物更是連碰都犯戒,而且這一切全靠自覺。
除了戒律之外,這里完全是兩千多年前佛教僧團的活化石,比如僧團全體比丘定期集會,討論公共事務。我請教一位比丘這么多出家人集合在一起討論些什么,被告知就近的一次是為了討論如何分配施主捐助的一百多個吃飯缽盂。而民主討論的結果是,這些新缽盂用于更新老比丘的老缽盂,以實際需要為原則,而與任何輩分高低無關。
中國來的禪修者
食堂、禪堂、宿舍,每天幾乎同樣的三點一線的生活,讓我以為這里的長期修行出家人,除了緬甸本地僧人之外,主要是西方人(有一個丹麥人居然已經在這里出家了22年),除了導師之外也沒有和誰有更多的交流。但沒有想到這里還有一個規模不小的中國人團體。
因為過午不食,所以每天的午飯是非常值得期待的。飯點時分,僧俗人眾在山路上都行色匆匆地往食堂趕。說句公道話,每天從清晨到夜間的密集禪修,實際是非常累的,加之亞熱帶的雨季氣候,體力消耗很大。每餐之前,都由一個本地義工帶領大家一起用緬甸語念祈禱文,內容不詳,卻是抑揚頓挫煞是好聽。我和身邊的雨果,以及更后來的英國人,多數時間只能算是濫竽充數地在中間跟著哼哼一下。
但就在我離開前幾天,隊伍里來了一個從北京來的年輕人,感謝食物的祈禱文念誦得比短期出家的人本地還流暢,英文也極好,他說這已經是他第三次來緬甸。
三年前,這個姓蕭的小伙子已經在一家國際知名廣告公司里做到主管,但感覺身心俱疲,于是辭職休假來參加禪修,體驗之后,他認定這種通過實際操作的信仰,要比任何口頭的心靈雞湯更有意義。于是,他決意在這里長期待下去,之前的往返,只是因為簽證的問題以及臥床的父親。
也許是因為原來的工作太需要各種應酬和協調了,所以在禪修中心,他并不熱衷于找人聊天,但總保持著職業的禮貌和周到,全身心地放在禪修這件事情本身上。
在禪修中心所在的山間,散落著一些木屋或者小別墅,但其中不少房子的產權并不歸廟里,而是世界各地的信徒自費修建之后借用給寺院的,只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房屋所有者才會在來禪修的時候入住自己的房子。這位蕭先生正在這里修建自己的小別墅(這里工費便宜,花費不到兩萬美元)。他雖然抱怨緬甸的工作速度實在是太慢了,前后拖延了兩年還沒有完工,但是他顯然不像其他那些房主只是偶爾來玩票。
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今年夏天,我在首都機場的候機樓里,碰到了他的哥哥和嫂子,而他哥哥正籌劃著秋天去看看他在那邊過得怎么樣,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天氣怎么樣。哥嫂顯然不死和佛教徒,也不是特別關心弟弟的信仰,但言語間都透露著對他的掛念。
我還遇到一個從人民大學畢業沒兩年的年輕人,居然有他的媽媽一路同行,一起到了這緬甸的深山老廟里。這位六十上下的媽媽,原本可能主要是為了照顧兒子,所以在禪修中心當了一名義工,因為沒有更多事情可做,也開始了禪修實踐,而且似乎比她兒子以及周圍很多人都幸運的是,她很快就見證了“禪相”的光明,能夠進入至少三小時一坐的禪定狀態,從此成為一個比理論派更篤信的禪修者。
和這位媽媽的聊天是非常愉快的,首先你無法否認這是一個絕佳的例證,一個心智正常甚至非常世俗的普通人,沒有先入為主的預設,通過禪修達到了驗證理論的階段性結果;其次,她從不表現出任何裝神弄鬼的架勢,讓我覺得一個人禪修了,依然可以活得很世俗很開心,至少多了一種另外的快樂。
無論如何,這位剃了光頭穿著袈裟的媽媽,在心底對兒子的關心似乎永遠大于對于自己以及身外的“絕對存在”。
她說自己的兒子還想參訪更多的寺院,“兒子說,媽媽你知道嗎,在泰國還有一萬人的大廟,我們以后可以去”。說起兒子的理想和興趣,她總是很自豪和滿意,也許就和他當年考上了北京的大學一樣吧。不過我斗膽問了一個問題:“這是你的獨子,你不會覺得他不結婚給你生個孫子的話有點可惜呢?”她微笑著回答我:“唉,是啊,我的心底里,確實還是希望有一天,他能結婚,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的啊。”
這里的中國修行者團體似乎有一張無形的網絡,和其中任何一個人聯絡上之后,陸陸續續其他人也在禪修之余過來熱心交流經驗,畢竟其中很多人已經好幾年沒有回國了,見到國內來人也格外親切。
一個山東小哥最有意思,不但邀我去他暫居的小屋做客,還翻出已經磨圓了邊角的禪修指導書作為禮物。他當過兵,在家出過車禍,據他的說法,手術后血液感染差點沒命,康復之后突然對生命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覺得浪費了二十多年,真正關注的該是自己的生命而不是那些來來往往的物質,他先在國內學佛,但又覺得道德說教過多,兜兜轉轉發現這個偏僻的地方可以學到方法,于是告別老父老母,到緬甸出了家。
我問他多少年之后才會回家,他一拍大腿,立掌正色道:“我跟爸媽說過,我不學成是不會回去的,至少十年吧,反正我也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他也非常向往地說起,有哪幾位中國出家人,已經獲得了禪定,算是跨過了基本的門檻,開始往后的修行了。至于考核方式,則會由導師直接拷問辨別,那些心靈和意識深處的直觀體驗,似乎是書本的粗略記述以及個人的臆想完全無法假冒充數的。
好奇而已,離信仰很遠
因為我參加過禪修,在朋友圈里,我就儼然成了一個宗教人士了,只有我自己明白這種出于興趣和愛好的實踐,和篤信或者虔誠實在還有十萬八千里的距離。
在中國第一次參加禪修訓練營的時候,一個特別開朗好動的姑娘在禪堂打坐的時候突然號啕大哭,說是在完全平靜的心里突然回憶起自己五歲以前的全部經歷,而這段經歷在她五歲被領養之后至今已經完全忘記了。大家完全被嚇了一跳。指導老師和參加禪修的心理咨詢師給出的解釋是一樣的,在禪修這種完全放松的狀態下,某些壓抑在潛意識里的記憶是有可能被釋放出來的,如果再經過適當的心理調適,這種釋放就會是正面的。
至于禪修的作用,就在于能夠讓人自主地進入那種完全放松的身心狀態中,這算是我經歷過的最“神奇”的一段插曲,但是它一點也不神秘。緬甸的禪修更強化了這種想法,任何所謂神跡都是雜念。
我從緬甸回來已經兩年,離開了那樣的一種集體禪修的環境,一個人真的很難在一地雞毛的生活中堅持那種強度的禪修。總是有人問起我,為什么要禪修?我總是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有人希望解決心里深處的煩悶苦惱而又不習慣去找心理醫生,有人跟風流行想求財求福,但這些和我理解的禪修似乎都不沾邊。我只是在禪修之后發現,為何它會在現實中變味?看看那些禪修中心常年重復著這枯燥實驗的比丘們,其中多少人連基本的禪定也沒有獲得,而這只是基本工具之一,更何談更高深的對自我和世界的認知。自然而然的,那些最樸素的工具、方法和理論,就變成了純粹的儀式、道德的說教和向神佛的祈求,后者顯然從身心兩方面都要容易多了。
我喜歡做一個類比,禪修和科學實驗并無二致,只能老老實實地操作,數據也沒法作假;實驗步驟都是開放式和可重復驗證的;客觀性的實驗導出理論性的世界觀;區別在于,就像數學是科學的一個基本工具一樣,禪修則是另外一種解釋世界體系的基本工具,僅此而已。禪修的目的是什么呢?有人想“了脫生死”,有人想“離苦得樂”,我呢,既不覺得生活有多苦,更不覺得生活沒意義,而是因為對這個世界仍然好奇,愿意自己去實踐,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