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還是一所鄉村小學的教師,每個星期天的下午,從市內乘公交到達小鎮再轉三輪車去我所在的學校,要花三個小時。我像被拋棄到荒島,惶惶然,不知何處是歸途。
孩子們是淳樸的、單純的,但他們皺巴巴的作業本,歪歪扭扭的字跡,還有他們永遠也分不清的鼻音與邊音,前鼻音與后鼻音,都讓我無比煩惱。雖然我已經很努力了,但班級均分還是沒有別的班高,這讓我又多了一重沮喪。所以當教導主任將他帶到我面前時,我特地問了他的學習成績,得知他成績很差,從來沒有考及格過,我從心里冷笑一聲,怪不得我會獲此殊榮。他個子很高,我把他座位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
老師的精力,一半給了成績好的學生,一半給了調皮搗蛋的學生,對于像他這樣,成績不好卻安靜不鬧的,老師基本很少關注,如果不是上學路上的偶遇,我甚至不知道他確切的名字。
那天早讀課前,我去街上買菜。深秋了,空氣很冷冽,梧桐葉子落了一地,路上遇到上學的孩子都縮著頭,腳步匆匆。在街道拐角處,我看見地上蹲著個孩子,大書包放在一邊,不知在看什么。走近才發現,他就是我班剛轉來的那個考試總不及格的孩子。我的心里涌起一股嫌惡,清早不好好上學,卻還在貪玩。他抬頭看見我,慌亂地站起來。
“你在干什么?”我盡量壓抑著自己的不快,還算溫和地問。他平時空洞的大眼睛似乎被突然施了魔法,神采奕奕。
“老師,你看,一只螃蟹。”
螃蟹?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只小螃蟹,只有火柴盒那么大,正橫著身子企圖往前爬呢。他彎下腰,用手指戳了戳螃蟹,小螃蟹立馬張開自己的兩個大鉗子,綠豆似的眼睛似乎要蹦出來,隨時準備給進犯之敵以痛擊。看著這個水世界的流亡者滑稽的樣子,我不禁笑了起來。他見我笑了,膽子大起來,絮絮地說起來。
“老師,你說,螃蟹為什么要橫著走路呢?”
為什么橫著走?好像在哪本書上看過,可是記不清了。這下好了,要被學生問住了,我急得要冒汗。但是我狡猾地問:“你說為什么呢?”
“因為螃蟹的肚子左右比前后寬,八只步足伸展在身體兩側,它的前足關節只能向下彎曲,這些結構特征使螃蟹只能橫著走。”他一口氣背了出來,從沒有過的清晰流利。我傻了似的盯著他看,這個說話不利索,沒有一篇課文能完整背下來的男孩讓我很吃驚。
“你猜,它從哪兒來?”他又兀自發問。
“當然是從水里來的了。”
“它為什么要跑出來呢?”
“你說為什么?”
“它是被一只蝴蝶吸引了,于是從水里跑了出來,可是它迷路了,走得越快,離家越遠,你看它很累了。”
我再一次驚訝了,說:“你怎么會想到這些呢?”
“二年級的時候,我跟隨賣糖葫蘆的人走了很遠,后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就像這只小螃蟹。第二天警察叔叔在街邊找到了我,把我送回了家。媽媽一把將我抱住,生怕我跑了,她眼睛紅紅的,嗓子沙啞,為了找我,她一夜跑遍了大街小巷。這只小螃蟹的媽媽一定也很著急吧。”說著,他著急起來。
“是呀,那趕快送小蟹回家吧,可是他家在哪呢?”
“我知道,這條馬路走到頭,有一大片農田,那里有個大池塘,小蟹一定是從那里跑出來的,夏天的時候我還看到過它們出來曬太陽呢。”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小蟹的鋒芒,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小蟹,向池塘跑去。
早晨的霞光照在他身上,我忽然感覺有些晃眼。這個總考不及格的男孩,此刻,我在心里給他悄悄打了個分數。
每個孩子都是上天派到人間的天使,現在我相信這是真的。當我重新擦拭眼睛去打量這班孩子時,我發覺他們皺巴巴的作業本,臟兮兮的小手也沒那么討厭,一遍遍地和他們練習普通話,舉行朗誦比賽,漸漸地我愛上了他們,愛上了我的“孩子王”身份。我不再關注分數,可是出人意料的是期末考試,我班均分年級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