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五一年忽然跟媽異常親近,姊妹花一般地出雙入對。她脊椎有毛病,得睡硬挺一類的床,闔家只有我房里那張差強人意,便搬來與我同室。兩個女的走到一塊兒自然花樣多,晚上睡不著覺便閑扯到半夜,抬杠,吃水果,聽歌。
她是個多心又沒主意的人。看人家當歌星的風光體面,便說:“我也要當歌星,唱那么好聽的歌。”看人家當明星的綽約多姿,又說:“當明星多好,多姿多彩的。”說的時候也認真,覺得自己真可以做得來,沒有機緣罷了。我晚上在陽臺吹笛子,吹起了她的妒慕之心,自己買一支長長的洞簫,跟我借了《簫笛練習法》,每天洗澡前在房里呼哧呼哧地大吹特吹,吹吹到底也沒長進,把簫扔到臺角上吃塵去了,倒也心安理得。后來覺得三毛的四海為家很有個性,告訴我說:“要不是有你們,我早就一個人背著背包流浪去啰!”但我深深知道媽就算此生無家無業,也是過不了那種浪蕩生活的,她有那種剛強,卻沒有那股不羈;她有那種魄力,卻沒有那份氣概。
自此她得著一個習慣,下午回家必得到我書房里聊一刻鐘,告訴我她遇到什么事,收到什么信,受到什么委屈,講到傷心自憐之處便落了淚,我急得擁著她瘦削的肩撫她哄她別哭,她卻兀自哭得淚人兒一般,此時我感到自己強大得像個男子漢,要今生今世疼著我懷里這個小小的她。
媽晚上還得上班,卻脫不了好熱鬧好玩的品性,常常兩人巴巴地趕一場九點半的電影,我先去買票,搜購零嘴,然后等她,像在等女朋友。人叢中她是很打眼的,化淡妝,戴銀絲眼鏡,清清富富,輕盈得似一枝花,我愛這樣想她。尤其穿了那件灰綠的窄腰連身裙,裙裾一轉,仿佛荷葉開展,更見風情。
散場后我們總要吃東西,在附近吃餛飩面、三明治、熱騰騰的腸粉,或坐計程車到潮州酒樓吃酥炸春卷。我們兩個都愛吃五芳齋的擂沙丸,是炒黃豆粉裹蒸湯圓,香死人的。
家里只有我和媽有思鄉病,坐到一塊兒就聊東北,計劃什么時候包餃子,燴豆腐腦,到什么什么地方吃蔥油餅烤饅頭火燒炸醬面。她常告訴我東北的高麗面、碗托涼粉和綠豆丸子。初春三月遍野是梨樹開花,白白黃黃的碎瓣紛紛亂落,還有野生的唧唧花,把花瓣磨勻了涂在指甲上,用葉條子縛緊,幾小時后拆下來,指甲好像涂了蔻丹一般。
家后有賣腸粉的,非常干凈,醬料也給的多。那天清早跟媽走長長彎彎的斜坡去,路上飄著不大不小的雨點,媽打起紅底灰紋的陽傘。與我一把傘下慢慢走。她穿寶藍紡紗的連身裙,輕盈如蝶。兩旁的小草一排排徑自點頭招呼,媽是一朵蝶兒草上飛。
我最不能忘會考考數學那天掛三號風球,試場外的鳳凰花起勁地扇扇抖抖,一出來媽竟意外來接,撐一把大花陽傘,頭發蓬蓬松的絞纏一片,我一縮頭躲到傘下去了。我喜歡大風的日子,頭發紙張衣裙亂飛亂揚,世界是匆忙又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