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陪父親回老家參加表哥的婚禮,和親戚朋友一陣熱鬧之后,我突然很想去村口那棵陪伴我成長的老槐樹下走一走。在我的記憶里,那是一棵參天老國槐,蔥蘢勁秀,昂首云天,樹干非常粗壯,我摟也摟不過來,樹皮被孩子們的小手磨的滑溜溜的。樹很高,我是一次也沒有爬上去。
來到村口,我抬頭仰望著老槐樹,幾經歲月的洗禮,它像個滄桑的老者,一種濃烈的親切感油然而生,頓時童年的記憶浮現在眼前,一切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那時候,農村的孩子,沒有什么玩具,所有的快樂就是和小伙伴在村里瘋跑。于是,這棵老槐樹下就成了我們聚集的場所。每天放學后,大家背著書包來這里玩,跳皮筋,抓羊蹄,丟沙包……到天黑,在大人帶著怒氣的呼喊聲里才肯回家。我們還經常玩一種藏槐枝的游戲,從樹上折下幾根槐枝,攥在手里,然后幾個人抽,誰抽到的最短,誰就負責找。大家把槐枝藏到老槐樹邊一堵墻的墻縫里,有的還作了偽裝。如果找到誰的,上面有幾個葉子,就用槐枝抽幾下,算是懲罰。如果找不到,按著同樣的規則,找的人挨打。那是我童年時感到最有趣的游戲了。到了下雨天,還有風雪交加的寒冬,就很少有人去了。孩子們一年一年地長大,老槐樹則一年一年地老去在它的寂寞里。
當時村里經常會有一些賣膏藥的,算命的,耍把戲的,都會在老槐樹下擺攤,這時候,大人小孩便會蜂擁而至。老人愛買些膏藥,不管有用沒用;一些中年人要算命,聽算命先生指點命運;孩子們則把耍把戲的圍個水泄不通,精靈些的便自己抓起鑼,亂敲一通,惹得別的小孩好生羨慕。在那個饑餓貧困的年代,這些擺攤的人們沒什么要求,給碗飯就行,給不給錢無所謂,走街串巷只為填飽肚子。我想,老槐樹的眼睛,一定是看見了辛酸,才會年年新綠,為這些人遮日遮雨。
集體化的時候,老槐樹下成了生產隊里上工集合的地方,每天都熱熱鬧鬧的。尤其到了秋天大忙的時候,早晨,天還沒亮,老槐樹上面的葉子還黑乎乎的,隊長的哨聲就把人們一個個從床上拉起來,三三兩兩、靡靡盹盹地趕到這里,人基本到齊了,隊長開始訓話,并安排活計。因為剛剛睡醒,大家并不說話,等隊長講完了,許多人便自覺地離開干活去了。
到了晚上,老槐樹底下經常聚滿了人,尤其是夏秋的時候。吃過晚飯,人們三三兩兩地過來,有的坐著抽煙,有的互相閑聊,有的獨自哼著小曲,在那貧窮和苦澀的日子里尋一點短暫的安慰和自足。最有意思的是聽老爺爺講故事,有牛郎織女的故事,有孫悟空的故事,還有武松的故事,大家都聽得入迷。在有月亮的夜晚,如水的月光會給老槐樹披上一層輕紗,讓人感到似夢似幻,恍如進入了仙境。那時,記得每天晚上我和小伙伴們都玩耍到很晚,直到聽到母親的叫聲,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每當想到這棵老槐樹,心中都會出現這樣一個畫面:漆黑的夜,樹枝上掛著一些紅燈籠,在風中搖擺不定,遠遠望去,像磷磷鬼火。我很怕這個畫面,卻一直無法忘掉。那次,我和幾個小伙伴在村里的池塘邊玩,不小心掉了下去。就在我拼命掙扎,卻不知道呼救的時候,一個路人看見了,把我救了上來。沒有人認識那個路人,母親便以為有神靈護我,為了表達她的感激之情,她帶著我在老槐樹下虔誠地燒紙錢,大概燒了三個晚上吧。每次燒完紙錢回來的時候,她邊走邊叫我的名字,她叫一聲,我答應一聲。我知道,這是在給我招魂。但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在老槐樹下燒紙錢。
從那以后,我開始留心起老槐樹。最后發現了一個秘密:每月的初一、十五這兩個晚上,總有人在樹上掛燈籠。我問母親為什么,她告訴我是為了擋鬼。我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不敢再問了。后來還看見有人在樹枝上綁紅布,聽說是為了保佑自己的孩子能考上大學,我不知道,母親有沒有為我也在上面綁過紅布。
直到后來,我知道了圖騰這個詞,才明白原來老槐樹一直是村里人心中的圖騰。在這個沒有人知道的小村落里,這些沒有知識沒有文化的人,一樣有自己的信仰,就在這樸素的信仰里,他們善良快樂地生活著。
今生,我會永遠記得村口的那棵老槐樹,因為我的根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