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我不會寫
放寒假回到老家過年,親戚朋友一見面,和我聊的最多的還是“教育”。教師這個角色,真有點“羊”的屬性,走到哪里都有割舍不掉的“膻氣”。
我堂姐的小孩讀六年級,是個很乖巧的小女生,于是我就順理成章地當起了她的“家庭教師”。《寒假作業本》上有道寫景的作文題,她是怎么寫的呢?題目叫“家鄉的小路”,大致的意思是:家鄉有條長長的小路,路邊長著草和野花。這條路曾是一條泥巴路,現在鋪成了水泥路。家鄉的變化真大,人們都過著幸福的生活。
看到這類“感謝黨感謝政府”的習作,我就起雞皮疙瘩。我問她為什么要寫家鄉的小路,她說別的寫不出來,只有寫小路。
這句話著實嚇了我一跳。又看了她寫的另外幾篇作文,也都是既無大礙也談不上有趣的那種。
這曾經是一個怎樣的小女生呢?讀二年級的時候,她跟著我學習“寫話”,寫過令我至今記憶猶新的句子。比如:寫月亮,“嫦娥姐姐,你一個人在月宮里孤不孤單?如果我有一雙翅膀,一定會飛上天去陪你,給你講《海綿寶寶》的故事。”寫糖果,“糖果含在嘴里,好清涼。如果你要問我這是什么味道?我會告訴你,這是草原的味道。”寫頑皮,“我躲在冰箱里,爸爸媽媽怎么也找不到我。他們不知道,我已經到了北極。”如此美妙的句子,曾是我在眾人面前夸耀自己教學水平的證詞,也是她在作文上自信滿滿的源泉。
但就是這樣一個在我眼里有點“天才”的小女生,讀了幾年書后,居然江郎才盡,“繆斯”全無。我不得不問:我們的教育是不是在制造平庸呢?
當家長滿懷希望地把孩子送到學校,學生充滿好奇地走進校園,我們作為教育者給予他們的是什么?是一套整齊劃一、充斥著否定色彩的行為準則。課間是不能高聲喧嘩的,是不能隨意跑動的;課堂上是不能想說就說、想讀就讀的,說話得說到老師想要的答案上,朗讀也要讀到老師認為合理的節奏上;還有“在標準答案面前人人平等”的考試,讓任何一種個性化的表達都成為“弱智”;還有形形色色、沒完沒了的各種表彰、獎勵,如同糖衣炮彈,誘導學生放棄自我的主張和見解,屈從于外在的評價……上學,意味著童話的消散、自我需求的克制、按老師的意愿做事,否則就是自找苦吃。一個語文老師讓學生用“大”說一句話,有名學生說“我爸的雞雞比我大”,結果老師暴跳如雷,火速把家長召到學校,劈頭蓋臉一通訓斥,硬逼著家長當著眾多老師的面,扇了他兒子兩耳光。一個六歲的小孩子,何罪之有?這樣的老師,這樣的教育,即使能夠生產高分,打造出純潔的校風,那也不能稱之為教育。這樣學校,是優雅的監獄,是天絲絨般的囚籠。
說到監獄,我想到一部電影——《竊聽風暴》,講的是一名特工對一位戲劇作家家庭生活的全面監聽,包括他與女友的私生活以及密秘進行的地下寫作等。一個靠監聽控制民眾的國度,你認為還有希望嗎?那么,一個靠權威鉗制學生言說的學校,你還指望它培養出具有獨立精神的學生嗎?學校沒有自由,哪來學生的發展?!
我的小學老師大多出身于農民,褲腳上常年帶著泥巴星子,但他們具備最基本的教育常識。教我五年級的語文老師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理不爭不明”。在這種不爭不明的風氣下,我的膽子越來越大,時常在課堂上和他叫板。學習《可愛的草塘》那一課,初讀課文之后,老師問我,你覺得草塘可愛嗎?我說不可愛。老師把課文講了一部分之后(比如“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問我現在怎么想。我說,這荒山野嶺的,有再多的雞啊魚啊也沒什么可愛的。老師聽后沒說話,無奈地讓我坐下。講完全文后,還是點我起來回答這個問題,我依然說,這個草塘沒什么意思,我更喜歡咱們村里的那口堰塘。我的回答引起全班一陣哄笑。至于老師是什么反應,我記不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沒有批評我,更沒有報復我,因為我還記得許多上課與他對著干的事。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硬說蛇有腳,氣得他拂袖而去,不給我們上課了。晚上他到我家走訪,我爸為這事飽打了我一頓。但最后,他還是說,喬能俊一再堅持說他親眼看到了蛇的腳,那我們就相信他吧。當他在課堂上說出這句話時,我當時哭了。我用一輩子去銘記我的這位農民老師,他用最樸素的情懷呵護了一個小孩子對世界的解釋權。也許他知道,關于蛇究竟有沒有腳的認知,隨著年齡、學識的增長我終會明白的。但比知識更重要的,是一個小孩子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和不唯書、不唯上,敢于捍衛己見的品質。
而我的那個親戚、那個小女生就沒有這么幸運了。當她的思想變得越來越乖,心里只裝著老師的尊嚴和要求的時候,她就失去了自我表達的能力,什么都不會寫了。
故事二:世界末日來了
在去年的12月,這個小女生曾為“世界末日”的到來恐慌過一陣。
事情的原由是這樣的。學習《只有一個地球》這篇課文時,老師講到,因為地球環境越來越惡劣,所以12月21日被預言家稱之為“世界末日”。自那以后,她回到家里既不做作業也不看電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開始家長也沒在意,只到老師打電話詢問家庭作業完成情況時,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在家長、老師的誘導下,她才說出來:世界末日要到了,還有什么必要學習?家長、老師一番勸說,依然無濟與事,只到12月21日過了以后,她才慢慢恢復常態。
也許你會感嘆,現在的孩子太脆弱了,將來怎么獨立地去生活?
我的思考是:這種脆弱是真實的她嗎?我們看待如今的孩子是不是粗淺、表層了一些?我們是否真正地走進了孩子的內心世界?
回想日常的工作,當孩子做錯了事,我們才找他們談話;當他們拖交了作業,我們才思考他們的近況;當他們考的分數足夠低時,我們才意識到他們的存在……一言以蔽之,當他們給我們制造了麻煩,我們才“眼里只有他”——目的也很明確,就是請他們不要再給我們添亂子。即使偶爾有些情感的投入,也有著濃重的“投資”的意味在里面。我們何曾不帶任何功利色彩地走近過他們、親近過他們?我們何曾懷著一份赤誠去“快樂著他們的快樂、憂傷著他們的憂傷”?
我問這個小女生,老師都是怎么勸你的。她說,老師告訴她,這只是個預言,是假的,現在是六年級了,要好好學習才對得起父母,不好好學習才是真的“世界末日”。我又問她,世界末日來了,你最害怕什么?她忍了好久才說,她害怕爸爸媽媽都死去,害怕爺爺奶奶不能和她死一塊兒。聽到這話,我的心都快碎了。多好的孩子啊!
我又問她,你為什么不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爸爸媽媽呢?她說,不想說。我能理解她——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愿說。對于一個十一歲的小孩來說,這個話題太沉重了,沉重得無法讓人面對。如果讓她說出來,無疑是讓她經歷一場真實的生死離別。可是我們的家長、老師還一遍又一遍地想打探出她的心里話。現在可以想象,當周圍的人一次又一次地談論“世界末日”、一次又一次地拿“世界末日”說事時,對她來說都是一種消極的心理暗示,都是對“世界末日”的一種強化,都是一次又一次把她陷入到“世界末日”的感覺中去。這就像對一個病人老是談論“死亡”一樣,無論是正面地談還是反面地談,病人得到的心理暗示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快要死了,不然人們怎么會總是談起它呢?因此,當老師和家長就“世界末日”談“世界末日”時,對這個小女生而言,不是勸說,不是撫慰,而是把她推向更為恐懼的邊緣。
在心理疏導方面,我們總是顯得很無力,很蒼白——其實不是無能為力,而是我們提前就讓渡了我們的權力和義務。如果我們承認教育是一項培育人的事業,那么,關注心靈比知識、比分數、比習慣更重要。
故事三:老師只喜歡有錢的和有權的
我堂姐說,你小學快畢業了,老師對你不錯,過年后我們請老師吃頓飯,表示感謝。她回答得干脆利落:算了吧,老師只喜歡有錢的和有權的,你感謝他,他不一定領情呢。
我真的被她這番話給“雷”倒了。小小年紀,居然以成人的口吻,用交易和貨幣的思維來推演師生關系,而且說得自然而然,不假思索。在她的眼里,老師早就走下了神壇,不再是什么靈魂的工程師,充其量不過像個城管人員。
我一方面唏噓社會風氣對學生思想意識的入侵,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思考,在學生心中,教師陣線為什么淪陷得如此迅疾,如此狼狽?
在這個物欲橫流、唯官唯上的時代,教師和其他社會人群一樣,幾乎沒有經過什么抵抗就繳械投降,在社會對教師職業期許與現實誘惑面前,他們以“大家都是如此”的心態,心安理得地選擇了后者。且不說有償家教,且不說利用家長的人脈關系辦事,或許就在他們當著學生的面,不經意間談論“某某同學的爸爸是干什么的”,或“某某同學的媽媽開著什么車”的時候,教師的地位就在學生沉默的眼神中矮了下去。
也許有人會說,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力,那么,每個人也有選擇做什么樣的教師的權力。但是大家不要忘了,我們不是工人,不是飼養員,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個未完成的生命,是他們成長路途中的啟蒙者。因此,作為一名教師,唯一不變的選擇是與這個時代的先進理念同行!
當然,不是讓老師們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做個避世的桃源之士,而是拿出直面現實的勇氣,在人生的悖論中建立起自己的價值觀。老師們應該常思考:我需要什么樣的人生,我想做一個什么樣的人,我想為我的學生留下些什么。只有時刻反省自己人生的老師,才會引領學生的成長。
各級政府及教育行政部門似乎也在努力地引導教師的價值觀,比如樹立典型、物質獎勵、道德宣講等,但從效果上看,除了博得老師們一時的掌聲或掬一把淚外,更多地是把他們引向了教育以外,離人心越來越遠。我常想,誰在關心“靈魂工程師”的靈魂呢?
(作者單位:湖北宜昌市西陵區教研室)
責任編輯 鄒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