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學生選擇一門“最討厭的課”,倘若我說“非思想政治課莫屬”,大概沒有太多人會反對吧。因為在很多人眼中,政治課內容虛假、枯燥無味,幾乎等同于思想灌輸。然而,聆聽了作者整整三年的政治課,卻是我貧困的高中生活中難得的豐滿——那真是青春賦予我們思考、表達、爭鳴的一段黃金歲月。如今,作者的新書《心平氣和當老師》出版了,花了一整天時間讀完后,我想到的是:雖說歲月飛逝,有理想的人生畢竟可以如此美麗。
作者是位悲觀的樂天派。對于社會,對于人性,對于生命,他或許是悲觀的;可在教育實踐中他卻顯得比誰都積極樂觀。“那些后來成為我的同行的學生,很多人的教育追求還不如我這個老師,這讓我感到很慚愧,有時甚至內疚和悲哀。”(自序)二十年后,他的教育理念及工作心態均如年輕時的樣子,即便不用屈指可數、鳳毛麟角這樣的俗詞來形容,難道不也應先給點掌聲?
現代社會高速運轉,商人緊盯的是利潤,教師關注的是分數,科研人員留意的是論文,干部講究的是GDP,各個階層都被一系列考評裹得嚴嚴實實。作者的教育革新說不上與體制對抗,但他不是那樣的“思想者”:一邊捧著《罪與罰》幻想著要拯救人類,一邊卻為瑣事煩困身心而滿腹怨言。在無力改變教育體制的大背景下,他做了生活的有心人。比如,他會因監考時兩名學生鉛筆沒帶而默默地思考兩個小時,從而引發一堂關于“小聰明與大智慧”的討論課。他會利用補課的時間講時政專題、講自己讀書時的經歷、點評大師的演講、介紹社科名著,以開闊學生的視野,增進師生間的理解。盡管這多少有點“帶著鐐銬跳舞”的意味,可哪個領域沒有限制,或美之曰規律的呢?歌德說:在限制中方能顯現身手,只有規律才能給我們自由。面對體制,書中有批評,但更多的是反思。反思教育,提醒自己。因為“只有腹誹,沒有抗爭,終歸不是勇者所為”,所謂“抗爭”,就是以積極的心態去應對暫時無法突破的條條框框。
觀念的引進必須配套,書中各章也同樣須要相互補充閱讀才行,否則難免斷章取義,而與作者的本意大遠了。作者憎惡虛偽,序言的標題便是“沒有真實,就沒有教育”,也即教師要對學生講真話。但倘有人在課堂大講權力、金錢、性愛,以為這就是在“講真話”,那真是辜負作者的良苦用心,即使這些東西就是內心里的“真話”。陳獨秀曾感嘆:中國人一提到自由就想到無拘無束,一講到民主就想到自己做主。講真話也絕非“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講真話來自廣博的閱讀與深度的思考。故而他對于“謊言”、“清官情結”、“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等話語絕非憤青式地批判,而總能從社會歷史心理來立論,探尋其文化根源。用史學的方法有利于我們認清問題的復雜,不是盲目地或者大義凜然地將它斗倒。歷史,顯然是本書的一個重要關鍵詞,字里行間多的是歷史角度:“對教師社會地位的歷史考察”、“特定的歷史氛圍”、“以歷史變化為依據”、“不懂歷史更難免說錯話、做錯事”。也正因不孤立地看問題,凡事在別人覺得“理有固然”,他卻能看出“勢無必至”來。比如對一位工作僅五年就成為校長的人寫的《教師,丟掉你的怨婦情結》,乍一看,句句在理,作者卻提醒我們要“警惕成功者的自信”。從“教師發牢騷”的環境分析,到“社會輿論與牢騷現象”的歷史考察,再到“個人的成功與主觀努力、客觀環境的關系”的詳細解剖,最后總結:“我愿意聽取成功者的經驗,但如果這種經驗隱含著對我的基本權利的否定時,我會對此抱有足夠的警惕,并將毫不猶豫地對這份成功者的自信予以反擊。說穿了,這份自信多是以一時的成功為依托,其實質就是以成敗論英雄。”
在當下處處追求成功、以成功者為偶像的社會,這些文字多少會有些清新之感吧。
書的標題是“心平氣和當老師”,作者的確“心平氣和”,卻不是真的光談“當老師”。我最感興趣的是第三章“再送你一程——給畢業學生的幾封信”。王小波說過:“我認為低智、偏執、思想貧乏是最大的邪惡。聰明、達觀、多知的人,比之別樣的人更堪信任。”這一章就是與大家分享怎么做到聰明、達觀、多知的一些思考。
我覺得作者之所以有底氣出淤泥而不染,根本上來說就在于這章文字中所體現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表面上看,他只是談一些如平等、自由、愛情、成功等熱點話題,但這些文字蘊含著他對社會現象的分析、對歷史發展的探索、對人性奧秘的叩問以及由此表現的閱讀與思考的深度,每每讓我或沉思冥想,或拍案叫絕,或擲書長嘆。
比如對人類中心論的看法,他認為:“人類中心論還只是為極少數人所批判,更多的人則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或者還在以此為自豪。”西方“文藝復興”以來,價值觀從神本主義到人本主義轉變,人從此擺脫神的控制而成為“宇宙的精靈,萬物的靈長”。但事實上“文藝復興”的意義一直被我們無限放大,其最大的流弊就是人欲的膨脹。西方二十世紀初便開始清算文藝復興帶來“人類中心論”的弊端,我們卻不惜將五四運動看成是中國的“文藝復興”而沾沾自喜。從這個角度而言,作者目光如炬,對人欲膨脹的人類中心論的批判可謂一針見血。
我想,作者在寫作本書時,不單是以一個教育者自命,同時也以一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自任吧。因為這些文字充分表明他是一位“懷疑論者”。作者的確滿腹狐疑,懷疑“平等”,懷疑“成功”,懷疑那些將“性”看成是“真實”的人:“我甚至覺得沉溺于性生活特別是非婚姻的性生活的人,一定是心理有問題的人,就像“守財奴”一樣。因此,我建議有此種情況的人,應該早去看心理醫生。”
他甚至懷疑他一再強調的“教育”:“其實,我真不愿意教育學生,尤其是高中生,我愿意和他們交流,但不是教育。”以及他極力推崇的“自由”:“我認為,人們如此渴望自由,就是因為人類處于物我二分的狀態。人們把自然視為壓迫自己的敵人,渴望成為自然的主宰。這種渴望是人類幼年時因孱弱無力而產生的對大自然極度恐懼的一種延續、一種變式,就像一個人因為失戀而產生的由愛而恨的感情一樣,其實質是‘心里依然有他(她)’。20世紀中葉,人們開始重新認識人與自然的關系,征服的欲望減少了許多,這是好事,也給講究‘天人合一’的中國傳統文化帶來了新的希望。”
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不被理解,可以說是現代社會的一種風向。在前兩類人眼中,社會需要的是遵守,而不是懷疑。作者那種不按陳規辦事而顯得“行為自我”的方式,必然會遭遇更多的阻難,需要他付出更大的努力。作者感嘆自己當年在課堂上努力講真話,卻被學生私下評論為“有點反動”,多少也會有些委屈;在某些時候或許也會有些懊喪:“有太多無奈,深感無力”、“我不知道自己能夠走多遠,走著吧,只要我還能選擇,就這樣走下去。”但他自由地選擇了一條路,這些風雨都將算不了什么,如學生評價的:“他的理想之于內心正如他自己對于我一樣如陽光般溫暖。”
在作者那里,對學生的唯一期待是“做好你自己”:“在我看來,學生最需要做的,不是喜歡自己的老師,不是報答自己的父母,而是成為他自己,成為一個有獨立思想、有行動力、對他人和社會心存善意的人。”
教育的真正成功在于人不需要被他人、職位、名譽、地位、權力、金錢等外在的東西認可,說到底,正是由于不自信才需要這些來掩飾內心的恐懼與焦慮,那些需要被外物認可的人,往往會有“媳婦熬成婆”的心態。在書中其它地方,作者還說過:“不做自己憎惡的人。”或許我們還可以補上一句:努力成為自己贊美的人,在作者看來也即“成為一個有獨立思想、有行動力、對他人和社會心存善意的人”。
歲月的摩梭,人生的煩惱,會將青春的理想消泯,將棱角削平。可我看到的是作者對教育事業的熱情,不因時間的久遠而變質,不因生活的洗刷而退化。這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沒有一絲造作、勉強,也從不會有落寞、頹唐。行文至此,我想起了東山魁夷《我的窗》中講的那句話:“風景是無處不在的,問題在于人本身是否有觀察風景的眼力和心力。”作者在教育的荊棘叢中觀察到了獨特的風景,而他本人不也正成了學生心中一道靚麗的風景么?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