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替更移,日月輪回,當柳芽泛綠、春意漸濃的時候, 清明節也在渾然不覺間悄然而至了。這是一個讓人牽腸掛肚、痛心傷感的日子,一個緬懷逝去的前輩的日子。目睹相冊里伯父那和藹可親的容貌,一種濃烈的懷念之情縈繞在我的心頭,一種無以言狀的思緒和無限的惆悵與悲愴緩緩涌上我的心頭,令我思緒萬千。伯父離開我們將近一年了,他那南征北戰的矯健身影又一次浮現在我的眼前,使我不得不深夜提筆寫下了這篇短文,以此表達我內心對伯父的思念之情。
荊崇閣(又名荊普州),1919年正月十二出生于鞏縣南侯村,1936年就讀于坐落在鞏縣北官莊的“縣立中學”,那是我們縣里唯一的一所中學。在那個年代,能就讀“縣立中學”可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農耕了大半生的祖父更是把這當作光宗耀祖的大事,時不時地會在村里炫耀一番。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看著國家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百姓備受迫害踐踏,強烈的愛國心驅使伯父發誓一定要加入抗日救亡的隊伍當中。在學校時,他就參加了學校的共產黨地下抗日組織,經常負責寫一些抗日標語,組織學生開展抗日活動。畢業那年,伯父經地下黨組織負責人推薦,冒著國民黨層層封鎖和嚴密盤查的危險,徒步前往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鞏縣距延安900多公里,徒步而行,可以想象到,伯父當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磨難,伯父憑著堅韌的意志力和對抗日救亡及革命的熱情來到了向往已久的延安抗日軍政大學。伯父非常珍惜自己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在學校各方面都很努力很優秀。盡管伯父參加革命的事情瞞著祖父,但當祖父知道的時候,沒有反對,也沒有埋怨。在給伯父的回信中,他飽含期望地告訴伯父,一定要好好學習,到了戰場上要狠狠地打擊日本鬼子,為死難的百姓報仇,報效祖國。帶著祖父寄予的厚望,帶著報效國家的決心,伯父積極投入到了中華民族轟轟烈烈的抗日斗爭中去。
從延安抗日軍政大學畢業后,伯父加入了八路軍,奔赴到了抗日前線華北戰區,參加了著名的百團大戰。伯父回憶說,戰斗打的很悲壯、很慘烈。炮火連天、濃煙滾滾的戰場上,一個個滿身鮮血、汗流浹背的八路軍戰士奮力殺敵。最讓祖父記憶深刻的就是,在一次戰斗中接到上級的指示,要不惜一切代價守住長城。戰斗一開始,炮聲,槍聲,呼喊聲,號聲夾雜著雨天的雷聲,震耳欲聾,地也被炸得地動山搖,戰斗進行的非常慘烈。我軍的手榴彈、子彈所剩無幾,這時伯父怒吼一聲,帶領著戰士們不顧一切地沖上去和敵人拼命。戰士們和敵人抱在一起在泥漿里打滾,有的人被敵人刺中三四刀都沒倒下去。滿臉泥漿的伯父面對蜂擁而來的敵人,雙臂用力一揮,敵人便被遠遠地甩到一邊。看到伯父的威力,敵人絲毫不罷休,上前將伯父團團圍住。伯父絲毫不畏懼,“嗖”地上前抓住一名鬼子抽出身上的刺刀直插對方心臟。就在這時,另一名鬼子拿著刺刀正向伯父刺來,說時遲那時快,伯父立刻用雙手緊緊夾著刀刃,用力地咬著牙,青筋頓時繃滿了額頭,鮮紅的血液順著刀刃急速地往下流,只聽“啪”地一聲,刀斷了,伯父趁勢伸出腿立刻將敵人撂倒在地。伯父的英勇無畏鼓舞了所有的戰士,大家怒吼著往前沖,硝煙布滿了戰場。戰斗結束后尸體遍地都是,有橫著的,有豎著的,有掛在城墻上的……那場景真是慘不忍睹。伯父所在的連最后剩下不到十人,但卻使驕狂一時的日本軍遭到重創,死傷慘重。伯父雖然受了傷,但和幸存的戰友在陣地上高舉紅旗時,疲憊的臉上洋溢著勝利的自豪。
解放戰爭爆發后,在楊得志將軍的率領下,伯父作為晉察冀軍區炮兵旅的基層指揮員,參加了解放石家莊的“清風店戰役”。1948年12月,參加了平津戰役中最為壯觀的第一次大戰“新保安戰役”。這時伯父已任炮兵旅三營教導員,營長叫王慶華。在這場戰爭中,猛烈的炮火為消滅國民黨傅作義王牌軍起了決定性作用。1949年1月14日,炮兵旅馬不停蹄轉戰天津,以強烈的炮火向駐守在天津的蔣軍頑敵發起總攻,活捉天津市長杜建時中將。朝鮮戰爭爆發后,伯父任中國人民志愿軍炮兵第41獨立團政委,在朝鮮金城戰役中,以密集的炮火狠狠地打擊了美帝國主義的囂張氣焰。
1955年9月,伯父在京被授予上校軍銜,榮獲三級獨立自由勛章、二級解放勛章、八一勛章。1965年任五機部“一三七迫擊炮廠” 第一任黨委書記兼廠長(當時的張家口東方紅機械廠)。1986年于冀國防科委離休。
1949年10月1日的開國大典,是伯父平生最為驕傲、自豪的時刻。當時他作為受閱部隊——機動炮兵團的首長,被邀請上“觀禮臺”。下午兩點,伯父身穿嶄新的軍裝,胸帶“紅綢子觀禮標帶”,懷著十分榮幸的心情由警衛員引到觀禮臺就位。他回憶說,那時的觀禮臺,只是在天安門的兩側,金水橋的后面用木板臨時搭建的梯級臺子。
三點整,伯父以二十多米的距離聆聽了毛主席“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于今日成立了”那一聲回蕩在天安門廣場上的最強音。
28響禮炮,迎來了新中國的誕生。伯父回憶說,鳴放禮炮的那54尊山炮和100多個炮手,大部分是從他的炮團里挑選的。28響是毛主席親自定的,表示中國人民革命斗爭28年取得勝利;54尊禮炮,代表當時參加政協的54個方面的人士。閱兵式開始了,朱總司令身著戎裝,在閱兵總指揮聶榮臻的陪同下,乘敞篷汽車檢閱各個受閱部隊。
“炮兵方隊走過來了”隨著解說員的一聲吶喊,這支由威震華北、奮戰在長城內外、戰功卓著的機動炮團和高射炮團組成的炮兵師,分別以汽車牽引,騾馬挽拽的形式,浩浩蕩蕩地將九十六門榴彈炮、迫擊炮、高射炮,從東長安街開到天安門前。滾滾向前的炮車聲同廣場上30萬人民群眾的歡呼聲連成一片。伯父說,那一刻,他在觀禮臺上看著城樓上的毛主席,振臂高呼著“毛主席萬歲”。
團長林千率領機動炮團的官兵,帶著解放石家莊、張家口、平津那昔日的喜悅,向天安門城樓行舉手注目禮。這時,伯父站在觀禮臺上,凝視著朝夕相伴的團長林千、政委徐穎、參謀長崔志海,和曾一起并肩戰斗過的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想起昔日戰場上犧牲的戰友,他的眼睛濕潤了。“我的炮兵我的團,在開國大典上受到了黨和新中國領導人的檢閱。”
伯父從十六歲參加革命后,十三年間從未回過家門。1948年6月解放開封后,伯父帶著警衛員,回村里召開群眾大會,動員村里的青年參軍。這期間,他才抽空回了趟家。十三年未見兒子的祖父,盡管強烈抑制自己的感情,但閃閃淚光里流露出的是濃濃的思念與擔憂。伯父望著面前的老父親,當年烏黑的頭發已變得花白,臉上生出了幾條皺紋,好像一波三折的往事。看著那滿眼牽掛的眼神,伯父頓時有一種嚎啕大哭的沖動。臨走時,祖父緊緊地握住伯父的手,欲言又止,強忍著骨肉之情,故作輕盈地笑了笑,說了一句話:不要記掛家里,好好打仗,報效祖國。帶著祖父的囑托,伯父再次投身到了激烈的革命戰斗中去了。
1982年的隆冬,當伯父第二次回到老家時,祖父已經與世長辭,享年八十二歲。當時已經63歲的伯父剛走到大門口,就放聲大哭:“爹,不孝兒子回來晚了!”然后“撲通”一聲跪倒在祖父的靈榻前,頓時眼淚不能遏制地往外洶涌。只見伯父低著頭,全身抽搐著,一聲聲壓抑的、痛苦的嗚咽,仿佛是從他靈魂深處艱難地一絲絲抽出來,低沉而嘶啞的哭聲是那么苦澀,仿佛是對幾十年父子感情的傾訴。看到伯父悲痛欲絕的樣子,親友急忙上前拉著他起身,但無論怎么勸,伯父如磐石般紋絲不動。父親走上前說:“別勸了,就讓他好好地哭一場吧!”我去給伯父送飯的時候,他正在很用心地給祖父擦拭身體,嘴里還一直不停地說著愧疚的話。他說,四十多年了,沒在祖父面前盡過一天孝,連祖父最后一面都沒見著,如今無論做什么也彌補不了內心的愧疚。是啊,戰爭時期,多少個夜晚,祖父都睡不著覺,坐在屋外憂心忡忡地聽著炮火聲,心里默默地為伯父祈禱,祈求神靈保佑伯父平安。伯父參加抗美援朝的時候,祖父更是夜不能寐,天天坐在樹下聽廣播,跑到公社看報紙,那黑瘦的身體承載的是對遠方兒子深深的憂慮和牽掛。
伯父可以稱為儒將,既能為國盡忠,又不失孝道。解放后,他曾把祖父接到北京城住了好幾年,后來從無間斷地給祖父寄生活費。親屬遇到困難時,伯父總是慷慨資助。如今祖父逝世,伯父更是于百忙之中,攜妻兒連夜趕回老家為祖父守孝。多少年來,每當我想起伯父那不平凡的經歷,心里油然生出無盡的感激。
伯父生前在我每次探望他時,都會語重心長地說:“咱家晚輩中就數你有出息,也數你懂事,你爺爺在的時候最看重的就是你了,所以一定要努力上進,教育好下一代,給咱家增光添彩。你們現在條件好了,遇上了好時代,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將來成為一個對社會、對國家有用的人!”直到現在,伯父的這番話依然清晰地縈繞在我的耳邊。如今,我的幾個孩子都相繼在北大、河師大、哈爾濱金融學院畢業,其中二兒子在美國攻讀博士學位,這與伯父曾經對我的諄諄教導是分不開的,這也使我可以告慰在天之靈的伯父。
清明時節雨紛紛,香霧繚繞祭先人。在這個發人憂思的節日,我以至誠的心靈緬懷我的伯父,他的一生是曲折的,是有價值的,更是輝煌的。我和家人將帶著伯父深深的寄望,奮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