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我回家看望母親,見母親捧著一張舊得發黃的證書,癡癡地望著。
“這是?”
“結婚證書。”母親小心翼翼地遞給我,削瘦的臉泛出一絲少女般的紅潤。
這是一張頒發給母親的結婚證書。證書尺寸和雜志大小相似,字體是繁體字,行文是豎排的,字號為0028。證書的上方是一顆被稻穗合抱的五角星,其下是兩面交叉拱衛的紅旗。證書偏左的中央是一張父母的兩寸照的合影。正文的內容為:雙方自愿結為夫妻,經審查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規定相符合,除予登記外特給此證。發放的時間為1953年3月。其中結婚雙方的姓名和年齡均由經辦人員用鋼筆工整地填寫而成。另外,證書上還有歙縣人民政府城關區區長的藍色印刷體簽字,僅署一個姓:“周”,以及歙縣人民政府城關區的火紅的方形印章和父母的規格較小的印章。這是一張歷經五十多年風雨的結婚證書,雖然“玉顏”憔悴,但在母親眼中依然紅紅艷艷,仿佛證書上的五角星和紅旗,高懸著,招展著,溫暖著每一個日日夜夜……
也是在一個桃紅柳綠的春日,陽光像一群歡樂的小鳥嘰嘰喳喳地流淌,春風如夢,豐姿四溢。父親一臉喜悅,母親無比羞怯,像兩道幸福的暖流涌進了縣城唯一的一家照相館。“再靠攏點,再笑點。好好。”對著鏡頭指指點點一番后,照相師傅在碉堡般的照相機前,把頭伸進黑色的布幕,右手一捏,隨著“咔嚓”一聲,父母一生的情緣就這樣定格了:年輕帥氣的父親從容不迫、卻難掩豐收的歡欣,溫柔嫵媚的母親三分羞怯、七分喜悅。
據母親回憶說,她是在我小姨公介紹下與父親相識的,彼此相隔三十多里,卻一見鐘情。那天春風習習,桃花灼灼。在小姨公那座木制結構的房屋內,兩位情竇初開的青年男女,彼此打量。父親外向,目光像探照燈一樣一往無前。母親內斂,目光仿佛藤蘿,曲曲折折地前行,雙手還不住地撫摸衣襟。
他們初見面兩情相悅,長輩卻皺起了眉頭。我外婆認為兩地相隔太遠,不贊成。對此,父親毫不退縮,騎著一輛嘎吱作響的自行車,像騎著一匹戰馬,從漁梁直奔隆阜。趕到母親家中,“咕咚咕咚”地牛飲一通后,顧不得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就馬不停蹄地劈柴、擔水、挖地。幾次三番,三番幾次,終于讓我外婆緊鎖的眉頭舒松開來。外婆不再猶豫,點頭應下了這門親事。
婚后,父親主外,母親主內,你澆園來我挑水,和和美美,相濡以沫。從我記事起,他們很少為家庭瑣事爭執、吵鬧。父親一心撲在工作上,像頭老黃牛不停地干活、勞作。回到家中,坐在一把陳舊的太師椅上,一粒花生米,一口酒,在昏黃的燈光下,笑瞇瞇地品著他愜意的人生。
母親除了照常上下班之外,除了縫補漿洗,除了一日三餐,還要負責我們兄弟三人的日常起居和學習,比父親要辛苦得多,但母親沒有一句怨言。唯有一次口角,鬧得很兇,至今記憶猶新。那是在“文革”結束的第二年的一個子夜,睡夢中我們被一陣聲浪驚醒。
“你就是不聽我的,瞎積極,怎么樣,被人冤枉了吧?”
“冤枉就冤枉,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你不要跟我兇,有本事跟領導說去。”
父母在房間內,唇槍舌劍,硝煙彌漫。大約過了半個小時,聲浪漸漸地平息了。
次日清晨,母親照常起床,鋪床疊被,生火做飯,只是眼睛布滿了紅絲。父親照例飯來張口,照例早早地去了工廠上班,似乎什么事也沒發生。
后來,我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父親不時地叮囑我們,要孝敬母親,為了你們她吃的苦太多了。“嗯、嗯、嗯。”我們一片諾諾。
退休后,父親還是閑不下來,不停地在院內的菜地里忙碌:挖地,搭南瓜架、豆角架。母親仍然夫唱婦隨:撒籽、澆水、除草,把生活打理得芬芳多姿。
父親生病了,母親成了他最依賴的人。端茶倒水,喂飯送藥,母親總不讓我們做,她要親力親為。人說少年夫妻老來伴,想來恩愛大抵如此吧。去年冬天,父親終究撒手而去,從此,母親臉上少了笑容。
端詳著五十多年前的合影,母親沉湎其中,似乎父親還在她的身邊,一顰一笑都那么生動,像一道清泉潺潺地流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