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慶后 干到最后一刻

夜已經深了，但宗慶后的房間里還是擠滿了人。這是兩會開幕前的一天，記者們抓住這一難得的機會，問問政協委員宗慶后的議案。宗手寫的厚厚一疊材料正在屋里被傳閱。他提的建議很多，涵蓋企業制度、員工福利、食品安全等各方面。

宗慶后一直盡力配合。盡管講話時間長了，他的聲音顯得有些啞，但面對記者們重復的問題，他還是一遍又一遍地耐心回答。

在中國企業家里，宗慶后可能算是個異數。

他從不度假甚至休息，工作就是他最大的享受。

他不相信西方管理學，每年花大量的時間下基層跑市場，自己做市場調研。

他不信空降兵，在企業里不設副總，自己直接面對180余位中層干部。

從起家到現在，宗慶后始終保持著創業時的沖勁和激情。在26年的創業過程中，太陽神倒了，健力寶倒了，蒙牛伊利出問題了，但娃哈哈依舊活得健康—2012年，娃哈哈集團實現營業收入636.31億元，利潤101.10億元，同比增長18.19%；凈利潤80.58億元，同比增長16.93%。

2013年年初，宗慶后再次被胡潤百富榜評為中國首富。但這并未對宗慶后個人產生任何影響。他依舊每天工作10個小時以上，累了就在辦公室的床上休息，餓了就在公司食堂和員工們一起吃飯。

當然，67歲的首富還是面臨著英雄暮年的問題。雖然顯得灑脫，但和每個人一樣，他心里難免有些彷徨。采訪前，宗慶后的辦公室主任單啟寧說，前一年參加浙商大會，宗慶后看見杭州青春寶的創始人馮根生由人扶著顫顫巍巍地走出來，心里咯噔一下。

宗問單：“我是不是有一天也會這樣啊？”老單趕緊安慰他，不會的，你的身體還好。

不過這只不過是一時的“觸景生情”，宗慶后依舊拼殺在第一線。2013年年初，一直堅持專業化的娃哈哈，宣布將走多元化的道路，投資百貨業，成立娃哈哈歐洲商城。雖然這一舉動令很多人費解，但宗慶后相當篤定：“外界對情況不了解，都有這樣那樣的疑慮。搞一個新的東西，肯定會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意見，我覺得沒有關系。對的意見應該接受、改進，不對的就讓他去說吧，我們最后看結果。”

記者一波又一波地離開，宗慶后顯得有點疲憊，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煙，但思維依舊敏捷。

在談話中，宗慶后濃重的“家國情懷”令人印象深刻。說實話，如今的80后與90后可能很難理解他為了“獲得社會認可而努力奮斗”的思想—他輕聲說：“（我）應該會在中國的經濟發展史上留下一筆吧？”

這是屬于他們這一輩人獨特的情懷。

“做企業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Q：不少做實業的人說，企業越做大，越覺得自己是在為員工打工，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

A：現在我也在為員工打工。按照我現在的財富，我可以什么都不干了，（錢）我幾輩子都用不完，但是我現在在為他們打工。

Q：你也是這么想的？

A：對。他們也希望我為他們打工。有人到我們公司采訪了8個員工，問你們最希望什么？其中有7個人說，希望我健康長壽，多為他們打幾年工。（笑）

Q：你做了25年企業了，有沒有覺得累過？

A：今年第26年了。應該說，我感覺我是在體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我的幸福感是我事業成功帶來的。每件事情做成功就感到很高興。

說累的話，我原先在農村里做的很多體力勞動更累，現在只是腦力勞動。現在比以前還更輕松一點，而且我現在腦子越動越靈。不動腦子就變傻瓜了。

Q：你經常會提到一個詞“危機感”，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A：就是政治經濟學，你要把政治、經濟都搞透。你要看出后面會產生什么問題。如果提前做好準備工作，就永遠不會有問題。對吧？

比如說，當時我不斷發展，員工想不通：效益那么好，干嘛要去做別的？現在，他們感覺好起來了。規模做大之后，你就不會倒了，是吧？

Q：你現在已經是行業的龍頭老大，160個億的資金在賬上趴著，還需要這么累嗎？

A：不進步，不前進，就是倒退。一旦倒退，想要再前進就很困難了。企業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商場就是戰場。你如果打個敗仗，想要再恢復士氣就很難了。

你想想，解放戰爭時期，國民黨和共產黨打仗，那時國民黨軍隊比共產黨多，但是他打了敗仗之后，一聽到前面是解放軍，就跑了。這還打什么仗？打仗是越打越勇，如果失敗，一下子就潰敗下去了。

Q：中國人崇尚中庸之道，做中游就好了，不是說槍打出頭鳥嗎？

A：但是說不定到時候就完了（笑）。

“槍打出頭鳥”也是對的。但是關鍵你做對的事情，不是為了“槍打出頭鳥”，而是為了當“標桿”。競爭壓力確實會加大，但公平合理的競爭會促使你進步。如果沒有競爭，你也不會進步。

“勤奮是第一位的”

Q：70年代的企業家，特別是網絡經濟這一代。他們中很多都有很好的背景，出國留學，回來很快就把公司做上市了。他們在初期創業時狀態可能和您差不多，但等到他們功成名就，或者短暫的功成名就時，就開始想要退休。是什么讓你一直有這種動力？

A：感覺確實不一樣。我們從小苦慣了，他們能夠出國留學應該不會太苦。他們也算是白手起家，但搞個方案就向人家募集了資金，錢來得比較容易。不像我們是一分一厘累積起來的。再加上在美國讀書，想法也不太一樣。

現在支撐我們國家的還是上山下鄉的這一代，但是已經進入尾聲了—再過兩年我們都七老八十了。這一代人支撐著整個國家。不管政府官員也好，企業也好，是這批人讓經濟發展起來。所以后面這兩代人要好好接班。

Q：企業接班，不是簡單地說你交給誰，而是說有沒有下一代企業家能傳承您這種精神，但這種精神還是現在社會比較缺乏的。

A：我感覺是時勢造英雄。我們那一代是時勢造英雄。可能以后也會有時勢造出其他英雄。

Q：你以前說，對接班人的要求是勤奮、聰明，對企業足夠忠誠。你還是把勤奮放在第一位的。

A：那當然了，你說很懶的人怎么會去創業？

Q：但是馬云就說：事業是懶人創造的。他的意思是要為人創造便利，傻瓜都能用的東西。

A：全部都是懶人，這個時代就全完蛋了（大笑）。這種說法我是不太贊成的。

“做企業是實現人生價值”

Q：四十年代出生的企業家創業的出發點是什么？

A：開始是改變命運，但之后就是實現人生價值。我的目標是在不斷變化的，但最終我是想要得到社會的承認和認可。

Q：錢對您意味著什么？

A：（不假思索）體現了人生價值。

Q：那么娃哈哈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A：也是我的人生價值。人過一生，默默無聞也是過一生，你給后人留下些東西也是過一生。（我）雖然不能流芳百世，但至少歷史上能夠留下一筆吧？在中國的經濟發展歷史上可能會有我一筆吧？

Q：外人總覺得你很沉重，你自己其實是不是很輕松？

A：我不沉重。因為我完全有把握把事情辦好。企業在發展過程中肯定會碰到很多困難和挫折，我認為我都能解決它。所以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很好。

你看，和達能打官司的時候，這個心理壓力多大啊，但是我還是能把它打敗。因為它沒道理，所以它投多少錢，讓它拿多少錢回去。我在國內、國外官司都打贏了。當時它的手段也很厲害，而且在外面給我們制造了很不好的影響。最后打官司的時候，你是要有證據的。一開始它在媒體上攻擊我，政府還叫我不要和它打口水仗，所以讓它在輿論上占了上風。但在法庭上是要以事實為依據的。最后它輸了，說明它都是胡說八道的。

Q：你好像從來沒說過娃哈哈要做多少年？

A：在公司內部，我說娃哈哈要基業長青，成為百年老店，但是牛皮也不是亂吹的，是要扎扎實實地去爭取基業長青，所以我在不斷地提高這個企業的管理水平。我現在也在分級授權，在培養下面的年輕人獨立的工作能力。

“一點不干，做不到！”

Q：在今年亞布力論壇上有一場討論叫做“大佬的退休模式”，企業家在里面分兩派，一派認為要在一個適當的時候退出，給年輕人讓位；另一派要一直戰斗在前線，這是自己的事業。您是哪一派？

A：我認為到一定的時候是應該退出來，讓年輕人來干。這樣萬一干不好，你可以及時糾正。但是像我，一點不干是做不到的！因為做習慣了，你不做還會早點走呢，做的話還會長壽點。

Q：你這樣總是埋頭苦干兢兢業業，女兒會很有壓力吧？

A：我女兒好像沒什么壓力吧？在她看來我還不如她呢。（笑）

Q：你們交流得多嗎？

A：基本上不交流。因為她嫌我老土。我也是放手讓她去干去。碰一鼻子灰，受點挫折，她才能積累些經驗。也沒什么風險，萬一不行，幫她擦擦屁股就是了。

Q：你覺得現在娃哈哈在傳承中最大的問題是什么？

A：因為以前我是親力親為，工作比較細致，所以他們對我依賴性比較強，一碰到很多難關，都是我幫他們解決了。他們對我比較信任。

但是依賴性強了以后，就不能發揮他們的聰明才智了。所以現在我是讓他們先干，后面再修改。盡管效率沒以前那么高，但這個過程必須要有。因為人總是要走的嘛，不可能長生不老的。

Q：之前你說過，對于接班，子女也可以，管理層也可以，但必須要是內部接班。可你在娃哈哈一直是高度集權的管理，相信大權獨攬，小權分散的方法。

A：這種說法是不對的。我是民主集中制。事先跟大家商量，一旦決定必須執行。

Q：我覺得娃哈哈里面應該都是執行力比較強，服從性比較好的人，你覺得你能在內部找到一個帥才嗎？

A：現在有一批年輕人成長起來了。應該說，現在我有意識地讓一些人掌一點權，慢慢讓他們樹立威信，自然而然地變成接班人，這樣比較好。

你看中國其實也一樣，事先定下來的接班人，基本上都接不了班。我們不要說封建王朝了，你看胡耀邦、趙紫陽、華國鋒都沒接上班。這個是要自然而然地形成核心。

Q：市場上有很多關于你的書，但沒有一本是真正授權的。你的管理哲學是什么呢？

A：我的水平太差，總結不出什么。現在他們讓我去發言，我也不太愿意。

Q：為什么？

A：我說了以后就增加我的競爭壓力了。你不說人家都在模仿你，你說了人家不是更加（模仿）？但是我也在不斷變化。

Q：公司內部有沒有形成一個培訓體系？

A：那是有的，現在我培訓也抓得比較緊。所有員工都很尊重我，把我當成家長。我現在要求老員工帶徒弟，新來的大學生都要有人帶他。

Q：你在領導層里有沒有徒弟？

A：沒有。我叫誰當我徒弟？這不就厚此薄彼了嗎？我下面一大幫干部，我叫誰做我的徒弟，另外的人肯定就有想法了。但是他們都在我的領導下，我都在教他們。

Q：管理中最難的是什么？

A：最難的就是樹立威信，大家要在內心里服你。威信，不光有威也要有信，你大權在握，人家可能怕你，但我要求的是從內心里服帖你。

Q：你對下一代人有什么期望？

A：中華民族的復興，最終是要在80、90后的時代里實現的。我們應該是打了點基礎，所以我覺得應該加強民族精神的教育，讓年輕人懂得一點歷史。因為中國以前一直是強國、大國，直到到清朝末期政府腐敗、閉關鎖國，才造成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把中國人的自信心給滅掉了。我覺得中華民族是有缺點的，最大的缺點是不夠團結。你想，我們改革開放以后那么短的時間就已經是第二大經濟體了，所以中國人發揮出積極性來一定不得了。

至于80、90后，他們沒有吃過苦，但也沒有我們之前的機會，要創業確實很難。但是我覺得創業的方式可以不一樣。你可以扎扎實實地從企業做起，做成高級管理層也是創業，同時還可以創新。我希望年輕人要有目標、理想，但是也要有好的心態，要扎扎實實地工作。不是每個人都能成功，成功的階段、方法也不一樣。中國現在的問題是你不要只妒忌別人，應該去趕超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