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白鴿成為鹵“乳鴿”

文/鄧光揚 胡光儉

當小白鴿成為鹵“乳鴿”

文/鄧光揚 胡光儉

自己畫的白鴿竟不明不白地用到食用乳鴿外包裝上，著名國畫家將食品公司告上法院索賠15萬元。因產品外包裝上使用了網上下載的圖片，食品公司成了被告，賠償原告8萬元。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著作權保護路在何方？企業又該如何規避著作權侵權風險呢？近日，筆者從南京市的一起著作權糾紛中逐一找到了答案。

工筆畫“白鴿”竟成“食用鹵鴿”

江蘇國畫院一名畫家外出采風回到南京，給喻繼高老師捎回兩盒食品——“老侯乳鴿”，卻不同尋常地送上發票。

喻繼高看了看發票金額，哈哈大笑：“大老遠回來能想著我，謝謝了，可別多收我錢哦！”

那位畫家連連擺手，拒絕喻老師遞上的錢。

“你個精明鬼，嫌錢少，想賺我老頭子的錢不成？”

那位畫家躬身作揖，退出門外：“老師別誤會，這兩盒東西是從高速公路某服務區買的，乳鴿不是送給您吃的，發票也不是用作報銷的。”

“不吃，只看啊？！”喻繼高不解地問。

“是的，老師好好看看。”那位畫家意味深長地一笑。

“你葫蘆里面賣什么藥？我老頭子腦子可轉不過來呀。”在門口嗔怒送別同事，喻繼高一頭霧水回了屋，細細端詳這兩份食品。

這一端詳不打緊，他驚異地發現，眼前這兩盒食品袋外包裝紙袋上，兩只白鴿優雅棲落在巨石上，一只散開尾巴以嘴理羽，另一只對之深情眷顧……鴿子上方印上了“老侯乳鴿”，下方印著“江蘇老侯XX食品有限公司”。

這不是我的“蕉蔭白鴿”畫作嗎？

這里需要介紹一下喻繼高老師的背景：喻繼高，1932年出生，我國著名工筆花鳥畫大師。1957年參與籌備江蘇國畫院，專事工筆花鳥畫的創作和研究。國家一級美術師。歷任江蘇省國畫院副院長、江蘇省美術協會副主席、中國畫研究院院務委員、中國工筆畫學會副會長、徐悲鴻獎學金委員會委員等職，國務院和江蘇省政府表彰的對我國文化事業有突出貢獻專家。代表作品有《梨花春雨》《玉蘭錦雉》《香遠溢清》等。曾為人民大會堂、釣魚臺國賓館、中南海接待大廳等重要場所創作巨幅工筆花鳥畫數十張。其單頁畫作品的印刷出版達8000余萬張之巨，深受大眾喜愛。

“蕉蔭白鴿”不明不白變作“老侯乳鴿”，80歲高齡的喻繼高心中十分不爽。按食品包裝依所印地址、電話，向這家食品公司提出交涉。

這是江蘇省一家農業產業化重點龍頭企業、江蘇省放心消費食品生產優秀企業。其運用侯氏家族傳承制造珍禽野味配方相繼開發出的60多個品種，因口味獨特、品牌形象姣好，每年銷售量都大幅增加，被廣大消費者稱為“珍禽食品的一朵奇葩”。

這家食品公司的高層管理人員對喻繼高的要求十分重視，但認為自己并無侵權的故意，喻繼高要求的賠償數額過高。

畫鴿人與鹵鴿人對簿公堂

喻繼高與對方交涉無果，無奈之下，于2012年5月，一紙訴狀將老侯公司以及銷售“老侯乳鴿”的江蘇某高速公路經營管理有限公司一并告上了南京市鼓樓區人民法院。

他在訴狀中稱：《焦蔭白鴿》這幅畫作是自己上世紀90年代創作的國畫，最初在2007年的《中國近現代名家畫集——喻繼高》一書中公開發表過，2009年天津楊柳畫社出版的《喻繼高花鳥畫法》中也收錄了該畫，此后再也沒有公開發表過。老侯公司未經允許擅自在其乳鴿食品包裝袋上印制該畫，且將原作中的芭蕉、紫菊和青竹全都裁切，原作右側的署名和紅印也被裁切。此舉侵犯了畫家的復制權、署名權、發行權及獲得報酬權；退而言之，即使包裝袋所用圖案是廣告設計單位從網上下載的，老侯公司也沒有盡到審查義務，不能推卸侵權責任。

喻繼高同時還在起訴狀中指出，銷售該款乳鴿產品的江蘇某高速公路經營有限公司銷售侵權產品，同樣構成侵權。

基于上述理由，喻繼高請求法院判令兩被告停止侵權、公開登報道歉、消除影響、賠償經濟損失15萬元。

2012年8月20日，南京市鼓樓區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此案。

在法庭上，喻繼高代理律師拿出了老侯乳鴿的包裝盒，并與原作對比，以證明侵權事實的存在。“盒子的大包裝里有兩個小包裝，在大盒子和小盒子的前后兩面，一共6次使用了涉案的美術作品。經過比對，包裝上的兩只鴿子與喻繼高畫作上的兩只鴿子完全一樣。”

筆者查閱案卷發現，乳鴿外包裝上的鴿子和喻繼高作品中的鴿子的確很像：一只鴿子用嘴認真梳理羽毛，另一只則深情眷顧著同伴……

對于原告方的這番說辭，老侯公司覺得很委屈：我們老侯公司于2011年1月聯系當地的廣告公司設計產品包裝，圖片是廣告公司從圖庫網站上下載而來，設計時，設計方曾試圖通過網站找到上傳作者，但無法找到。設計者當時選擇這幅圖，正是考慮沒有作者沒有署名，只有兩只鴿子。當時，我們也無法判定這幅圖和喻繼高的畫作有多大聯系。

老侯公司的代理律師在法庭上表示，老侯公司收到原告方的律師函后，就立即安排了人員回函，以雙方協調過程中，公司也給原告律師道歉了，在法庭上，這位律師再次代表老侯公司向畫家表示道歉。

不過，道歉歸道歉，這位律師話鋒一轉：老侯公司主觀上不存在侵權的事實。印有喻繼高畫作中白鴿圖案的“老侯乳鴿”產品于2012年3月投放市場，幾個月后，老侯公司便接到了喻繼高方面發來的律師函，該公司隨即安排人員回函，并向喻繼高表達了歉意，這同樣說明我們沒有侵權的惡意。

緊接著這名律師轉而用專業化的“法言法語”侃侃而辯：一是老侯公司主觀上并無侵權的惡意；二是老侯公司的產品包裝袋上的圖案與喻繼高出示的畫作上的圖案有所區別；三是該畫作藝術造詣與喻繼高主張的15萬元賠償數額之間并無關聯……綜上，我方不認可喻繼高的請求。

另一被告——江蘇省高速公路經營管理有限公司則答辯說，他們與老侯公司簽有《商品供銷合同》，老侯公司按約向他們供應各種乳鴿產品，雙方在合同中寫有老侯公司的產品無侵權糾紛的條款。當他們獲悉老侯公司的產品存在侵權糾紛時，已向各分公司和各部門下發關于下架涉訟乳鴿商品的通知，并在通知中告知，因該款產品包裝袋的乳鴿圖案涉著作權糾紛，要求各分公司超市停止銷售該產品。如果法院最終認定老侯公司侵權，他們今后也不會再銷售這款產品。

法官畫家調和“冤家”再合作

鼓樓區法院庭審結束后，喻繼高表示愿意接受法庭調解，并可將賠償額降至8萬元。老侯公司也表示愿意接受法庭調解，但至多只能拿出2萬元進行補償。

由于當事各方對有無侵權、補償數額等方面存在爭議，鼓樓區法院此后又進行數次調解，依然沒能使雙方達成協議。遂在查明事實，分清責任的基礎上，于2012年11月作出一審判決：

被告老侯公司未經著作權人許可，亦未支付報酬，通過將原告喻繼高《蕉蔭白鴿》圖中的背景、署名進行裁切，剪取鴿子的方式，制作涉案產品的內外包裝盒，侵犯了原告的署名權、保護作品的完整權、復制權、發行權和獲得報酬的權利，應當承當停止侵權和賠償經濟損失的責任。被告江蘇某高速公路經營管理有限公司銷售涉案侵權產品，亦侵犯著作權人對繪畫作品的發行權，應當承當停止侵權的責任。同時，法院綜合考量原告喻繼高畫作的知名度和市場價值、為維權付出的成本以及受到的其他損害后果，充分考慮被告老侯公司的企業規模、侵權產品銷售收入利潤、侵權時間、性質，酌有判令被告老侯公司向原告賠償8萬元，在當地黨報中縫以外的版面刊登聲明、消除影響；判令另一被告立即停止銷售涉案侵權產品。

一審宣判后，老侯公司認為自己雖然侵權，但并無主觀侵權的故意，產品銷售數額也不大，不應登報道歉并賠上一大筆錢。在法院給定的15天上訴期內，以一紙上訴狀，將官司打到了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

老畫家本想歇事寧人，主動將賠償款額降了一半，沒想到老侯公司居然以這么激烈的言辭將自己推到了被上訴人席，心中極為不滿：既然不愿賠，那就把官司打到底！

二審尚未開庭，原告、被告間的關系重又回到當初劍拔弩張的狀態。

“一方是80歲高齡的我國知名工筆花鳥畫美術大師，一方是當地知名食品加工企業。雙方矛盾尖銳、對抗激烈，法院既要尊重大師，也要保護企業，想讓兩者握手言和確實是道大難題。”談起接手化解本案的棘手程序，二審承辦法官程堂發至今仍禁不住兩手一攤，深深地“唉”了一聲。

作為書畫愛好者的程堂發深知，對于書畫大師而言，只要不造成惡劣影響，并不會過多計較侵權損害賠償的數額，而登門道歉并且消除影響，大師們往往都會網開一面。程堂發親自到喻繼高門上，先從討教國畫藝術開始，慢慢把話題引到糾紛上來。通過說事實、講法律、析利害，擺對方的難處，程堂發敏銳地察覺眼前這位老人并不想讓案情嚴重化，如果促成雙方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就很可能實現案件和解。

程法官摸清國畫大師的“底牌”后，又立即對老侯公司進行勸導。最初，老侯公司董事長堅稱公司并未侵權，畫作中兩只鴿子與他們包裝盒上的兩只鴿子相比，有不同之處。

“要說不同也是有的，就是他的畫作中有芭蕉、紫菊、青竹還有署名、紅印，而你的包裝袋圖案將這些都裁切了，作了大面積‘留白’。”兼具書畫愛好者、法官雙重身份的程堂發談畫作、說法律，顯然勝人一籌。

董事長聽后，微微一怔，很快察覺了法官的弦外之音，臉上有些掛不住，趕緊端起茶杯掩飾窘態。

“事實明白無誤地擺著，你們是知名企業，在社會上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和上佳的商譽。現在調解對你們有利，應該抓住時機。法院也會考慮實際情況，不讓案件對公司造成太多負面影響。”程堂發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經耐心反復勸導，董事長終于意識到自己的確侵權，并且有了和解的意向。

事先做通了雙方當事人工作，為庭審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開庭時，原本劍拔弩張的雙方當事人終于平和地坐下來接受調解。最終，在二審法官和當事雙方的共同努力下，雙方達成和解。喻繼高作出讓步，不要求老侯公司登報消除影響；而老侯公司對喻繼高的經濟損失一次性補償6萬元，同時，產品包裝可以繼續使用。

“最好的、最有效的，并且最容易服用的藥方，就是朋友的勸說。”法官耐心地析法明理，設身處地為雙方著想，讓劍拔弩張的雙方終于握手言和。看到蓋著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鮮紅印章的“民事調解書”的那一刻，原告、被告雙方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喻繼高因自己的知識產權得到保護頗感滿意，畫作被認可的成就感也令他心情大好。老侯公司的董事長更是如釋重負：“雖然交了筆不菲的‘學費’，可也算好好上了一課。以后從網上下載圖片可要小心了，不要一不留神就成了被告！”

法官說法：著作權領域沒有免費“午餐”

本案被告老侯公司在訴訟期間多次聲稱，公司請廣告公司設計產品包裝，廣告公司從網上下載并使用圖片，設計方曾試圖通過網站找到上傳作者，但無法找到，老侯公司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使用了畫家的畫作，不應承擔賠償責任。

“本案中老侯公司的行為算不算對他人作品的合理使用？”案件審結了，但圍繞本案的種種思量并未結束。本案二審法官、南京市中級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審判員程堂發接受筆者采訪。

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合理使用，是指使用人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不向其支付報酬，但應當在指明著作權人姓名、作品名稱，并且不侵犯著作權人依法享有的合法權利的情況下對著作權人的作品進行使用的行為，該行為為法律所許可。

我國1990年出臺的《著作權法》及2001年對該法的修正中，對合理使用的12種情形以列舉的方式一一列出，其中包括個人使用、教學使用、免費表演、公務使用、公共場所陳列作品的使用、對漢族文字作品的翻譯使用等。老侯公司的行為顯然不在12種合理使用情形之列。

但是，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進步，數字技術和因特網的飛速發展，新的作品使用方式的不斷產生，合理使用制度受網絡技術挑戰的程度越來越深。常有著作權糾紛中的被告會說“法無禁止即可為”。

程堂發解釋說，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計算機網絡著作權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3條規定：“已在報刊上刊登或者網絡上傳播的作品，除著作權人聲明或者上載該作品的網絡服務提供者受著作權人的委托聲明不得轉載、摘編的以外，網站予以轉載、摘編并按有關規定支付報酬、注明出處的，不構成侵權。但網站轉載、摘編作品超過有關報刊轉載作品范圍的，應當認定為侵權。”

著作權保護的根本目的是為了鼓勵智力創造，促進文學、藝術、科學的繁榮。我國現行法律規定難于涵蓋數字環境下合理使用的各種情況，而且它們很難在法律中一一列舉。為了充分實現著作權法律關系中各方利益的最大化，程堂發法官解釋認為，在司法實踐中判斷是否“合理使用”時應掌握4個基本原則：

（1）使用的目的和性質，主要考慮這種使用是否以教育為目的，是否具有商業性質。

（2）被使用的版權作品的性質。如果某版權作品在網絡中使用能夠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那么對它們進行數字化傳輸、拷貝要受到嚴格審查。

（3）被使用的版權作品的使用數量和質量。除對他人作品大量抄襲可能侵權外，即使對作品的一小部分進行復制（特別是被復制部分質量很高或對作品其他部分非常重要）也會構成侵權。

（4）不得影響作品的正常使用，也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權利。

責任編輯/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