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人到中年,還記得他的小學,還記著輔育過他的老師,本不是件什么新鮮事;人到中年,對已過去30多載的小學生活已淡忘了,對老師也沒有太多印象了,也是件很尋常的事——生活本身就是這樣平淡如水。
我的小學母校——北京東城區遂安伯小學,因王府井擴展,幾年前被夷為平地。我路過那片廢墟時,不禁駐足呆望了幾眼。后來我知道,在這里呆望過的,不止我一個。我的小學同學李來啟,也是其一。
來啟現在是一家公司的經理,他找到我說:你是咱們班的班長,你該牽頭找找咱們當年同窗六年的同學啊。我贊同,于是拿來紙筆,倆人掰著手指頭一個一個地寫起當年同學的名字來。照實說,我們寫了不到十個,卡殼了,真的想不起還有誰了。過幾天再想,收獲仍不大……
然而只有一個人,清楚地記著我們全班所有同學的名字。她,就是教了我們六年的小學班主任老師陳輝。如今已退休多年的陳老師,拿出一張紙,她開始寫著:1962年入學、1968年離校的我的學生:李曉梅、武亞平、王憲明、周克明、宋國強、武蓮娟、趙燕玲、洪菊英、蕭惠敏、高澤萍、趙慶六、王天培、王治渠、于莎莎……40多人,她竟一個不落地寫了出來,其中包括因留級蹲到我們班和中途轉學到我們班的幾位同學的名字。
我想起我們“畢業”離校時,正是“文革”時期的1968年,校園里貼滿了大字報,可陳老師卻千方百計把大家聚在一起,她借來一架120相機,請人為我們全班拍了一張合影照。我想,這張照片一定還在她的影集里,因為她的每一個學生,還在她的記憶里。
那是一個深秋的下午,報社傳達室的師傅打來電話,說有一個老師找你。我怎么也沒想到,我的小學老師陳輝來了。六年時光,在她的身邊,我度過了幸福的紅領巾生活。可畢竟30多年過去了,陳老師怎么找到我的呢?她告訴我,她已經退休了。她先找到我原來的家,幸好我弟弟還住在那兒,這不,一下就找到了。說著,她從包里掏出一件淺灰色羊絨衫:“你從小的身體就不好,天冷了,老師給你帶了件羊絨衫,不知合適不合適。”我的眼淚差點涌出來,平生第一次緊緊擁抱了我的老師。
那天,我和陳老師仿佛又回到了30多年前,坐在校園里那棵很老的杜梨樹下,“談理想,談志向,也談那美好的明天(小學時朗誦的詩)。”
二
每年春節,我都去看望我的老師。那種期待、愜意融入濃濃的年味,已經成了多年的習慣。然而2007年卻有了不同——我中學時代的恩師賈作人先生已然不在了,春節我少了一個去處。
我進入北京二中的時候,也是“文革”時期的1968年。我被編進“五連四排”,幸遇骨子里屬“修正主義”的班主任老師賈作人。那時的賈老師三十出頭了仍是單身,樣子很帥,穿戴十分講究,可以說是纖塵不染,筆挺的呢子外套給人一種高貴的氣質。現在想來,他那時候就用香水或很高級的香皂了,他身上總有一種淡淡的清新的氣息。課堂上,他用廣播電臺播音員一樣標準的聲音,朗誦著毛澤東詩詞或魯迅的雜文;他在黑板上用“行楷”書寫著課文要點,簡直把我們“鎮”住了。從他身上,我們不能不感到二中就是二中,盡管在“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的大背景下,他仍堅持說:學生不讀書干什么?
記得有一堂課,他給我們講“駁論的寫作”,我聽后很受啟發,就模仿著寫了一篇,“駁”的什么已經想不起來了。又是賈老師的語文課了,他同樣用廣播電臺播音員一樣標準的聲音,朗誦了一篇文章——那竟是我寫的“駁論”!對寫作的濃厚興趣,使我瞎寫上了,什么都敢寫,什么都敢往賈老師那送。他從不嘲笑我,怕挫傷了我的積極性。只是我寫的幾首“舊體詩詞”,讓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拿出半天時間,專門給我講詩詞格律,講“平平仄仄平平仄”。
這以后,他把精力放在了指導我讀書上。那個時候哪有書讀啊?賈老師就每隔一段時間騎著他的“飛鴿”車到我家來,自行車后架上馱著一個用包袱皮兒裹著的大包——他把自己的藏書(當時都是禁書)一摞摞拿給我看。我知道了楊朔、秦牧、茅盾、吳伯簫、曹靖華、何其芳、臧克家、公劉、徐遲、艾青、王汶石、胡采、柳青、梁斌、劉白羽……知道了列夫·托爾斯泰、海明威、果戈理、莫泊桑、羅曼·羅蘭、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當時那一片文化荒漠上,一個中學老師為了培養他的一個未必能成才的學生,他是怎樣地盡心盡力、付出一腔心血啊!
賈老師這樣偏愛一個學生,是不是我的家里有什么背景?可偏偏我的家庭背景算得上是班里最差的了。1971年,我們這一屆學生已上到初三。有精神下來:在周恩來總理的支持下,北京市決定恢復高中。在這個“喜訊”面前,我卻要和賈老師告別,因為我的家里供不起我再念高中。我把家里的想法說了,賈老師斬釘截鐵地回答:“這不可能!你必須上高中。”可十分痛苦的我卻答應家里不再上學,因為我的母親患肺癌剛去世不久,父親當時癱瘓在床不得已辦了病退,而我如果放棄上高中,很有可能分配一份工作。賈老師從未這么“沒有商量”,他風風火火地來到我家,與代表家里的大哥“談判”,說服他支持我繼續讀書,他還向我病中的父親打下“保票”:李培禹的學費、飯費由他來交,不用家里負擔。賈老師為了給我爭一個名額,費盡心思,原本清高的他,一次次地去找有關領導,最后一刻才把我的名字寫進高中班的名錄。就這樣,我終于上了高中,在北京二中系統地學習高中課程,為以后恢復高考時我得以順利地考取理想的大學打下了基礎。
沒想到,我們高中畢業后都要到農村插隊去了。賈老師也來送我,看得出他內心的痛苦和無奈,他囑咐我道:“學習要靠你自己了。”后來,我在當知青時發表過一些作品,賈老師看后其實都不滿意,但他還是鼓勵了我,他知道那時我的困境,堅持寫作已屬不易。
我說過,賈老師對我是偏愛的;其實他對我們班的每一個同學都是熱愛的。他不允許我看不起任何一位成績落后的同學,他在他們身上付出的心血一點也不少。畢業多年后,有一次我去看望他,恰巧我們班的一個女生也去看他。那直率的女同學說:“瞧,咱班的大才子來了,我趕緊走吧。”賈老師說:“什么話?都是我的學生!”
賈老師教了一屆又一屆學生,每每有他的得意門生考上了哪所高校、發表了什么文章、做出了什么成績,他都會津津樂道。直到幾年前,這位才華橫溢,精力充沛,下了課也愿意和他的學生們在一起的二中公認的優秀語文老師,終于累倒在講臺上,住進了醫院,才暫別了他熱愛的學生……
賈老師走得很安詳,像平時熟睡了一樣。然而他卻再也不能看一看他惦記著的學生了!他的夫人、女兒深知賈老師一貫低調的稟性,堅持不搞任何儀式,只想自己家里人為他默默地送行。二中的領導、同事、好友等聞訊后匆匆趕來,為他敬獻了花圈。我是為他送行的唯一的學生,我貼在他的耳邊說:“賈老師,您放心地去吧,我將為有您這樣一位恩師驕傲終生;我會繼續努力,讓您也為有我這個學生而感到欣慰……”
向賈作人老師最后深鞠一躬時,我已淚流滿面。
三
1972年,在周總理的關懷下,北京市恢復了高中,我們成了高中生。第一節語文課,當我們空虛地坐在教室里時,上課鈴響了。一位個子不高卻很威嚴的中年教師站在教室門口。我忙喊了聲:“起立!”同學們稀稀拉拉地站起來,后排幾個男生光欠欠屁股就坐下了。
“太不堪了!”對這種散漫勁兒,老師顯然不滿意了,“重來一遍!”說著,他竟退出了教室。第二遍整齊點了,矛盾見緩。可是,當他知道班上不少同學沒帶課本時,不禁又怒了:“嚓嚓嚓”,他在黑板上寫下“不堪”兩個刺眼的大字,還邊寫邊說:“工人不做工,農民不種田,學生不讀書,這就叫不堪!”這,就是趙慶培老師給我們的“見面禮”。
趙老師上課總是很精神,語音洪亮,板書剛勁有力,他的每一節課都講得那么精彩。有時,課堂上鴉雀無聲,只有“沙沙”的筆記聲;有時,趙老師大聲地和同學們討論問題,教室里格外活躍。有意思的是,他的課堂筆記,我們抄寫后他還要再對一遍。一次,一個同學抄落了一個字,意思恰恰反了。趙老師說:“當老師的不能誤人子弟,你們也不能'誤我呀!否則,將來算誰的賬?”說完,自己“哈哈”先笑了,我們也忍不住笑起來。
記得一次命題作文《春游頤和園》,不知怎地,我忽然“詩思如泉涌”,“嘩嘩嘩”在作文本上寫下了一組詩,等后悔不安時已來不及改寫了。下課鈴響了,只好硬著頭皮交本。幾天后講評作文,趙老師先表揚了寫得好的幾位同學,然后他嚴厲地說:“做好命題作文很重要,對這項基本功的訓練一定要認真對待,要打下堅實的基礎。這次我們班有個別同學沒有按要求做,還寫起詩來……”我的心“咚咚”直跳,不敢直視趙老師的目光,當作文本發到我手里時,我趕緊放進書包。直到下午放學后,我才翻開作文本,啊,在《春游頤和園》的題目旁,竟是一個大大的“優”字!我的那一行行“詩”,趙老師認真改過了,有的句子下邊還畫了表示贊許的紅圈圈兒。文尾處的批語只有兩個字:“很好!”
實際上,趙老師是影響了我一生的人。80年代后期,我遇到過較大的坎坷,工作、生活都跌到了谷底,趙老師看出當時的我萬念俱灰,怕我有輕生的念頭,他嚴厲地對我說:“李培禹你記住,這輩子不槍斃不死!”
后來,在一次筆會上,我把這段經歷講給作家劉恒。不久,我和劉恒通電話,他告訴我,電視臺的記者來采訪,問他:貧嘴張大民“貧”了那么多話,你認為哪一句最有水平、最精彩?他說,是你老師講的那句:“這輩子不槍斃不死!”我們都樂了,原來,他把這話寫進他的小說和電視劇里去了。劉恒問:“那位老師叫什么來著?”我再次告訴他:“趙慶培!”
現在,趙老師也退休多年了,而且家搬得挺遠,我們極少見面,但我總能感到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啊,又是教師節了。時光流逝,光陰荏苒,歡樂許多,憂愁許多,失去許多,得到許多。回望自己的腳步,總還留下了一點扎實的印跡。新的征程已經在向我們招手,當我邁向它的時候,我敢說我是充實的,因為我知道,在我的背后,暖暖地陪伴著我的,永遠是老師們那關愛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