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嵐
我沒有面對面地采訪過她。我只是靜靜地看過她的舞蹈。即使如此,她給我的啟發已足夠多。
她讓我去思考,什么是舞蹈,什么是生活的真相。當我們忙忙碌碌走在世間,有沒有那么一刻駐足仰望,追尋自身存在的意義?
生命如海,舞者如沙。
沙灘的形狀訴說著海曾經的模樣。
那晚,在德國烏普塔爾舞蹈劇場,舞臺如茫茫海洋,舞者的身體綻現一層又一層的熱望,如海面上層層浪花,翻卷著泡沫,轉瞬即逝。舞者被生命的熱望驅動著,飛奔著,無法停止,直到劇場落幕,舞者掀起的海浪依然在觀眾的胸口翻涌。
舞蹈,是從傷口涌出的詩歌。皮娜·鮑什(Pina Bausch)吟誦著這樣的詩歌,在舞蹈劇場、在生命的傷口綻放了舞蹈。
太多的人不理解現代舞,以為就是舞者在舞池中隨意扭動。現代舞的深刻在于它召喚著人們的靈魂,表達著平日無法言語的情緒。
皮娜從戰后的德國走來,她見過廢墟和人世的蒼涼。年輕時的她在紐約經歷最繁華的年代,目睹世界可能的變形和夸張。她用敏感而柔軟的心感知一切,用身體和舞臺去表達。
皮娜感知到生命的創口,她選擇直視。“當人們尋求真相,就不能輕易放過自己和別人。現在的劇場只生產那些用來滿足觀眾期望的作品,不求創新。這是錯誤的。我們怎么能夠允許自己把珍貴的時間全用在這種以娛樂為目的的輕喜劇上呢?難道我們所有的問題就因此解決了嗎?”她發問。
她和她的同行們,推動了德國20世紀70年代整個舞蹈界的革命。
她創立的“舞蹈劇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破“舞蹈是美”這樣的教條。因為古典芭蕾里“那些假裝出來的空間和動作,事實上從來沒有存在過”。在烏普塔爾舞蹈劇場,舞蹈演員的身體不是為了“美”而存在,是為了“真”而存在,為了誠實地表達這個時代而存在。假象被撕開,真實從傷口汩汩涌出。
皮娜·鮑什試圖讓人們觀看:那些舞臺上的身體,猶如我們赤裸的靈魂,奔跑,掙扎,渴慕,拒絕,親吻,冷漠,孤獨,尖叫,歡悅,沉淪,一次次期待溫柔,一遍遍遭遇暴烈。
舞蹈劇場中,舞步和技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么跳舞。
“我在乎的是人為什么動,而不是如何動。”皮娜的這句話已是名言。
皮娜從來不會讓舞者重復自己的動作,她讓那些動作從舞者的身體中生長出來。
皮娜是提問專家,每次排練,她都像蘇格拉底似的追問演員。
“你如何理解親密?”
“如果渴望溫柔而得不到回應,你會怎么辦?”
“冷漠是什么?”
每個答案必須用身體語言來表達。每個舞蹈演員從自己的生命中呼喚答案,那些答案是各種各樣的情感,以各種各樣的動作來表達。
皮娜知道什么時候該把這些素材串連起來。她對任何事情都保持著開放性,從不馬上評價和判斷,她永遠鼓勵舞蹈演員更深地挖掘自己。在這些身體語言的素材中,皮娜甄選合適的素材,融合成劇場表演。
她以無止境的提問,無止境的耐心,尋求真相。
當皮娜剛開始在烏普塔爾舞蹈劇場實踐她的理念時,舞者們并不適應,大部分的舞者離開了,他們的身體習慣了優雅的表達,失去規則后反而不知如何舞動。少數人留了下來,和皮娜一同毫不畏懼地向生命深處探索,逼近極限,尋找那生命靜默處的詩歌。
美麗的東西,是飛揚的青春,是衰老和皺紋,是美麗的肌肉弧線和并非完美的動作。耀眼與黯淡,都是生命的篇章,舞蹈劇場呈現生命的華彩,也對生命中的灰色毫不避諱。
2002年,皮娜重新創作了《交際場》(Kontakthof),她在報紙上公開征集演員,讓65歲以上的老年人來演。皮娜所面對的,是固執的身體與習慣,那些訓練有素的舞者輕而易舉能做出的動作,對于這些老人而言無比艱難。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去做一些動作時,自然流露出各自性格和經歷的痕跡。那些普通的老人在舞蹈劇場中再次認識了自己的身體,那是一場遲到已久的自我尋找。
有一位老人,在排練過程中發現自己患上早期癌癥。治療之后,她返回舞臺,堅持排練和演出。她在舞蹈中找到了自己。“唯有舞蹈,才讓靜默的回憶得以舒展,覺察身體記下的各種經歷。這里對我太重要了。”她說。
太重要了。舞蹈讓我們找到那個迷失已久的自我。
生命的創口可以被舞蹈溫柔撫慰,如果學會表達,每個人都是舞者。
皮娜的舞蹈是向生命提問的舞蹈。“我的舞蹈總是在尋找一些我還不知道的東西。”她說。
語言無法抵達的地方,讓舞蹈降臨。
人性是一片海,從永久流向永久。唱出我們的沉默的,是一個偉大的歌唱家。
謹以此文,紀念舞出我們的靜默的皮娜·鮑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