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中國古典長篇小說中最優秀的作品,《紅樓夢》因其描繪出的生動真實的歷史畫卷,為燦爛悠久的中華文化填上了一筆瑰麗的色彩。曹雪芹以其無可比擬的傳神之筆,書寫了《紅樓夢》中的詩詞曲令,這些詩詞曲令不僅與小說中的人物命運有著密切的關系,帶有明顯的個性色彩,同時也是曹雪芹全部人生經驗和哲學理想探索的凝縮。《紅樓夢》立足情感與人性,顯示了中國傳統美學的無限魅力。
關鍵詞:紅樓夢;語言;儀式;人物性格;音樂性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時至今日,這耐人尋味給人遐想的語句,依然時常被人詠頌、引用。《紅樓夢》不僅涉及到禮樂文化的內容,諸如祭祀儀式、慶典儀式,作家也以將文學投射在音樂上的形式來塑造人物形象。基于此,本文希望從以下兩方面來分析《紅樓夢》中語言的音樂性。
1儀式音樂與肅穆之美
按照弗雷澤對儀式的表述,“儀式是源自于對于自然的模仿,原始人相信可以通過自身的象征性活動—儀式,達到干預、控制自然環境的目的。”[1]音樂起源于勞動,并與巫術、原始舞蹈、詩歌融為一體,為勞動實踐和氏族集體的利益服務。我國古書所載“百獸率舞”等傳說均說明音樂與先民們的祭祀、征戰勝利、畜牧興旺等事件有關。儀式音樂是用于各種重大禮儀中的音樂,是儀式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是儀式過程中的精髓所在。因為儀式音樂不是單純的娛樂,而是負載著更為豐富的人類信仰的精神內涵,儀式音樂折射出更多的人類精神世界的光芒,比普通樂舞蘊含著博大的人文信息。原始先民在嚴峻的生活環境下中,由于文明的落后無法理解自然界各種變化莫測現象之間的因果關系,因而產生恐懼感和神秘感,信奉能夠主宰或影響他們生活的超自然的力量,更將這些自然物和自然力人格化為神靈加以膜拜,并企圖用咒語、禱詞、舞蹈、音樂等手段對其施加影響。當這種伴隨著咒語、禱詞、舞蹈、音樂的巫術儀式被組合成有一定格式的禮儀性祭典并且按照特定時間和按特定方式反復舉行時,它就會成為部落內部的一種制度和習俗。這種現象在世界各民族原始時期都普遍存在過。
原始時期的禮儀和音樂的結合,源于上古先民對音樂的神秘認識,體現出了音樂舞蹈的實用價值。在籠罩著神秘迷茫氣氛的原始社會中,巫術禮儀形式的禮樂無疑被看作是與氏族、部落的興衰命運直接相關的社會活動。在這類活動中,人們并不以靜觀、審美的態度對待音樂,而是直接的參與者。人們更注重的是音樂的巫術力量,人們對神的崇拜和期盼,為神奉獻音樂和舞蹈。完全是從人類自身的實際需求出發。據《呂氏春秋》記載:在葛天氏的氏族里,流行一種集體歌舞。表演時,由三個人手里拿著牛尾,踏足而歌。跳此種舞蹈時所唱的歌有《載民》、《玄鳥》、《遂草木》、《奮五谷》、《敬天常》、《達帝功》、《依地德》、《總禽獸之極》等八闋。《奮五谷》是祝愿五谷更快地成長;《遂草木》是祈求牧草長得更加茂盛,《總禽獸之極》是希望牲畜繁殖得很多;《敬天常》和《依地德》是頌揚天和地的功德。人們在特定季節舉行的這種宗教儀式,祈求祖先、天地、圖騰保佑他們,希望風調雨順,免除災難,更能夠五谷豐稔,牲畜興旺。
正如《左傳》所說“夫舞所以節八音而行八風”,反映了先民賦予音樂以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并試圖通過音樂的巫術效應來呼風喚雨,改善氣候的觀念和做法。“另據《禮記·郊特牲》:伊譽氏始為蠟。蠟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其《蠟辭》日: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可見,即使在禮饗百神的祭祀儀式中,先民們也要利用咒語性的歌唱來影響神靈和制伏自然。”[2]以“六代樂舞”為例,《云門》用以祭祀天神、《大咸》用以祭祀地神、《大韶》用以祭祀四方(名山大川或日月星辰)、《大夏》用以祭祀山川、《大濩》用以祭祀周的始祖姜嫄、《大武》用以祭祀周的祖先。樂舞由原來單純的崇拜“圖騰”、歌頌祖先而變為宴會和祭祀活動的形式,被運用于國家不同的祭祀典禮儀式之中。樂舞是對祖先和各種神祗祈求福祥的禮節,禮儀繁復,封建社會歷代王朝基本上遵循著這個規范。
《紅樓夢》的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中便有著詳盡的對賈府祭祖及音樂的描寫:
原來寧府西邊另一個院子,黑油柵欄內五間大門,上懸一塊匾,寫著是“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衍圣公孔繼宗書”。兩旁有一副長聯,寫道是:肝腦涂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亦衍圣公所書。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松翠柏。月臺上設著青綠古銅鼎彝等器。抱廈前上面懸一九龍金匾,寫道是:星輝輔弼。乃先皇御筆。兩邊一副對聯,寫道是:“勛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亦是御筆。五間正殿前懸一鬧龍填青匾,寫道是:“慎終追遠”。旁邊一副對聯,寫道是:已后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俱是御筆。里邊香燭輝煌,錦幛繡幕,雖列著神主,卻看不真切。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
這一段描寫分別刻畫了祠堂周圍的環境與整體氛圍,祠堂的位置以及布置,子孫后代們需要進行的儀式流程和位次。直到“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的無一隙空地。鴉雀無聞,只聽鏗鏘叮當,金鈴玉珮微微搖曳之聲,并起跪靴履颯沓之響。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3]才是儀式的音樂環境。這些充滿畫面感的描寫正體現出了神圣的祭祀儀式場面隆重肅穆,音樂的恢宏有致。
2人物性格的音樂性描寫
諾斯羅普·弗萊在《文學的原型》一文中,將音樂看成是在時間中移動,音樂的結構原則是反復出現,在時間中反復出現的抑揚叫做節奏。也就是說,音樂與文學一樣,是由一系列有機的整體組成,具備近似圖畫式的、有寓意的符號體系。《紅樓夢》就將大量音樂符號存在整體的結構與形式之中。我們可以清晰見到,小說中把關于戲曲、樂器演奏等有關音樂的描寫,轉化成了一個個跳動的符號,使音樂符號與小說文字符號重新組成意義更為廣闊的意象。音樂的過程與文學的過程各有其點,其中最本質的區別是:文學展示的是客觀世界的過程,音樂展示的則是主觀世界的過程。音樂是通過音樂的語言來表達思想感情和審美意義的聽覺藝術。音樂更具備抽象性,模糊性,朦朧性。
《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與人物命運有著密切的關系,帶有明顯的個性色彩。《紅樓夢》中對于人物性格與形象的音樂性描寫以特殊的方式品味人生苦短、命運無常的哲學情懷,不僅豐富了音樂的文化意蘊,更挖掘了不同人物的多重性格,表現人物內心的細膩情感。在《紅樓夢》中有大量描寫演戲、人物談話以及酒令、謎語、禮物之類的場景。第四十一回中,劉姥姥與眾人席間吃酒嬉笑,賈母讓在“藕香榭”的姑娘們演奏,對演奏之聲的描寫:“不一時,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并發。正直清風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渡水而來,自然使人心曠神怡。”[4]此處將人為的音樂之聲運用自然之中,又籠罩了一層清風流水,與當時的環境相得益彰,以極有意趣的提議,感受音樂之美。使得文雅更加清淡,收到意想不到的藝術效果。
在第五十四回中,“當下天未二鼓,戲演的是《八義》中《觀燈》八出。”……一時歇了戲,便有婆子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生兒進來,放兩張杌子在那一邊命他坐了,將弦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問李薛聽何書,他二人都回說:“不拘什么都好。”賈母便問:“近來可有添些什么新書?”那兩個女先兒回說道:“倒有一段新書,是殘唐五代的故事。”賈母問是何名,女先兒道:“叫做《鳳求鸞》。”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女先生回說:“老祖宗不聽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賈母便說道:“你們兩個對一套《將軍令》罷”。二人聽說,忙和弦按調撥弄起來。在這一段中,賈母對于《鳳求鸞》的洋洋灑灑的批判也就是作家曹雪芹自己的觀點,即過于公式化、概念化的創作會流于俗套,有媚俗和脫離生活的嫌疑。賈母出身名門望族,嫁到賈府又正值賈家鼎盛之時,因此她從少年之時就見多識廣,聰明伶俐,有多姿多彩的人生經歷,精通人情世故長于才干。這樣的描寫從更全面的角度塑造出人物的豐滿形象。
林黛玉作為《紅樓夢》中的典型人物,也是頗曉音律并具有很深的修為。第八十六回中,有林黛玉為寶玉講解琴譜,“黛玉道: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鉤五弦。并不是一個字,乃是一音……還有吟、揉、綽、注、撞、走、飛、推等都是講究手法的”。[4]由此可見黛玉是深識得古琴的減字譜和掌握了撫琴的技法的。她對古人撫琴前須擇室、焚香靜坐、氣血平和等要求的熟知,可知她對琴音頗有解悟。寫黛玉撫琴,而不做其他樂器,正是因黛玉之秉性內斂雅致淑靜,唯有古琴能與之相和。而在第八十七回中,有寶玉與妙玉聽黛玉撫琴,妙玉邊聽邊解琴音,如:“剛才‘侵字韻是第一疊,如今‘陽字韻是第二疊了……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妙玉聽了,訝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4]這段描述頗有鐘子期和伯牙知音相遇的遺風,不僅寫出寫黛玉琴藝之妙,也描繪了妙玉深諳琴音。
在“牡丹亭艷警曲芳心”這一回中則更多表現了黛玉在聽戲曲中所產生的種種細微曲折的感情變化,以顯示林黛玉多愁善感的性格。文中寫道:這里林黛玉見寶玉去了,又聽見眾姊妹也不在房,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墻角上,只聽墻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只是林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后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4]在這一段用音樂烘托人物心境的描寫中,曹雪芹牢牢地把握住林黛玉的心事,通過“飄入”,“初聽”,“細聽”三個階段中表現的不同的心理感受,揭示在聽曲的心理。一方面展現了林黛玉善感的特點,另一方面展示了這一人物的天生麗質和有著良好的音樂素質的特點。
《紅樓夢》中不僅對作為主人公的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以及列入“金陵十二釵”“正冊”乃至“副冊”中的人物進行了細致入微、透辟全面的典型分析,而且也對歌唱、演奏、舞蹈、曲藝和戲曲等多種音樂表演之中生存的樂人進行描寫。他們色藝雙全,性格迥異,出現在在小說中設置的大宴小飲、慶生等活動中,角色討巧。如唱小旦的蔣玉函,齡官,芳官等。例如在《紅樓夢》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中,賈元春歸省慶元宵,點了四出戲,演完后,賞識齡官,讓齡官再作兩出戲。賈薔讓齡官演《游園》《驚夢》兩出,齡官卻說這兩出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皇妃給齡官以極好的評價,極盡寵愛,賞賜有加,足見齡官才藝之高。
曹雪芹善于將音樂運用于小說語言中塑造人物形象,駕輕就熟,數量頗多且又巧妙。文字敘述雖然是無聲的,但對于人的感官在接受閱讀的過程中,它的語調所體現的節奏、韻律等也包含著音樂因素。《紅樓夢》音樂描寫的分量是很厚重的,其涵蓋的審美意蘊也是十分豐富的。正是因為如此,《紅樓夢》的人物形象如賈寶玉、林黛玉等,更增添了無窮的藝術魅力和強大的生命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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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圣潔(1985—),女,北京理工大學教師,研究方向:中國傳統音樂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