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會讓你變成一個血肉豐盈的精神強者

張小梅

每看到“平庸無能”幾個字，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我的額頭上就烙著那字樣，不由得不安起來。生活拮據，事業無著，身無技能，這種種尷尬無可辯駁地帶著這個顯而易見的標志。這樣的日子長時間地糾纏著我，讓人看不到盡頭，窺不到希望。可是，這樣的日子隨著1998年工商行政管理部門的體制改革，就被強加在了我身上。

那年我年過三十，一直心懷熱忱，已經在工商部門努力工作八年，對我來說，我的工作就是被我心中的信仰賦予的一份神圣事業。可是不測風云總是從天而降，一份由國務院層層轉發的紅頭文件猶如一朵千載難逢的祥云，突然駐足在了“工商管理人”的頭頂，工商部門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塊人人望而垂涎的肥肉。權力大，待遇好，社會地位高。一時間，有權有勢的人各顯神通，一個個把頭削尖了，千方百計地往這個肥油外漏的好單位里擠。就連我這個沒有背景的弱者，不知不覺地，也成了權力圈定的活靶子。體改給予我的一切，都被人作為禮物，供奉給了省工商局某身兼要職人員家的保姆。這個意外的災禍割破了我的心！我非要權力給我一個明確的理由！

面對我的不服，縣局局長一臉不屑地說：“那你就去找吧！如果沒有看清當前的形勢，如果沒有估透你掙扎的強度和韌度，我也不敢做這樣的事。”

瞅著暗箱操作者得意洋洋的神色，我的肺都要氣炸了，但我堅信，自己守望了幾十年的信念不會錯！這個世界是有公道的！于是我固執地走上了一條艱辛的上訪之路，一次次向有關部門訴說著自己的遭遇，每一次都如同親手撕裂胸口一道入骨的瘡疤般，帶著難以忍受的鉆心痛，向人展示著自己的不幸。可換來的卻是推諉、冷漠、愚弄……那是多么悲涼的三年啊！心里裝滿委屈、眼淚、憤怒，卻在權力設置的障礙物間作著無為的掙扎，沒有看見半點想象中的正義和圣潔。四處碰壁之后，我愚鈍的眼睛才陡然發現，現實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清明潔凈，而夾雜了太多讓人心寒的東西。

然而在至高無上的權力看來，我任人宰割的命運是被注定的，掙扎的力度和強度都在他們的掌控之內，不過是一只秋后的螞蚱，折騰不了幾天就完蛋了。我不得不承認，權力長著一雙明亮的眼睛，他們總是能把準官場的脈搏，我上訪的結局被言中了，除了傾家蕩產、滿身債務，我一無所獲。

從22歲到33歲，本是人生最奪目的11年，但我卻經歷了太多的苦。我挫敗得一塌糊涂。站在貧窮的深淵里，我四顧茫茫，腳下無路可走，眼睛里滿是黑暗，卻被一肚子的委屈壓得喘不上氣來。我要崩潰了，卻難以給心靈找到一個流淌痛苦的豁口。因為人生最慘敗的，莫過于自己為之堅定地奮斗了幾十年的信仰，被一夜之間戳穿——那只是一抹虛煙和一個謊言。那時我甚至想，既然這個世界無視弱者的存在，不愿傾聽他們的聲音，把他們當作玩偶，弱者只有用生命的語言發出最震撼的聲響，才會引來關注的目光。確實，那一刻我恨不得用生命向罪惡作出最慘烈的宣戰，以此維護一個弱者的尊嚴，那倒痛快些……

然而生命貴在一次，要驟然結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與生命相連接的還有自己肩負的一份份責任。于是，只受過中等教育的我拿起了筆，一張張潔白的紙成了我心靈聲音的傾聽者。經過一番痛苦的磨礪之后，我愚鈍的眼睛變得犀利，能透過虛煙和謊言看清許多真實的東西。在紙上行走，在筆尖耕耘，成為我釋放痛苦、尋找慰藉的精神放風地。在那里，我覺得自己是個人，平等地、尊嚴地活在人世間，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看不見刀光劍影的權力紛爭，不會被卷入爾虞我詐的黑暗漩渦，不需要面對一張張利欲熏心的丑惡面孔。因為在紙上，我可以把自己的一顆心掏出來，盡情、盡興地揮灑，沒人能剝奪我的權利。因為在紙上，面對丑惡我總是抑制不住心頭的憤怒，猶如咆哮的黃河一瀉千里，那樣痛快淋漓；面對自己凄慘的處境，我總是能從被扭曲的生活里，找到一點點安慰，讓自己變得堅強一些；面對腐敗，我總是恨得咬牙切齒，雙拳緊握。在我的筆下，這些罪惡的面孔總是丑態百出，我讓他們出盡了洋相，當然，這也是他們最真實的面目。

我終于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生命和靈魂的安放處。同時，我如同一個玩游戲上癮的幼稚少年，在自己設定的格局里，指揮著千軍萬馬，掌握著他人的命運和生殺大權。

也許在許多人看來，我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弱者，懷抱一顆敏感的自尊心，不敢涉足社會，不敢面對現實，可憐巴巴地隱匿在脫離人群的角落里，用文字麻醉著自己，無限期地舔舐著胸口的瘡疤，不愿擔起生活的責任。是啊，十年的滄桑歲月從我凄涼的日子里慢慢碾壓過去。如今回望過去，那段酸痛的經歷仍然是我心底不敢注視的瘡口。但同時我又無比欣慰，是紙筆，是文學陪我走過了那段暗無天日的夜路，讓我的雙腳邁過了生命的誤區，為自己找到了生活的新起點。雖然我已年過40，在文學上的收獲寥寥無幾。但這并不重要，最最重要的是我真實地活著。能看見旭日東升、落霞漫天、星閃月明；能聽到鳥兒婉囀、韻律篇篇；能嗅到花香襲人……還有兒子可人的笑臉，稚嫩的歌聲，親切地喊我一聲“媽媽！”難道這一切還不夠嗎？

今天面對未來，我的人生仍然沒有大的起色，“平庸無能”依舊是我生活的寫照。但我已明晰，落入世俗的塵埃，我只是一粒被人藐視的沙子，可我懂得了珍愛自己。我不知道，自己的文學之路會走多遠，也許直至生命的終點，也不會在文壇上留下一絲痕跡，但面對生活，我應該擁有一份自信。因為我努力過，奮斗過，堅持過，認認真真地活過了每一天，用心走完了生命的每一步旅程。

在我心里，文學是神圣的，它不食人間煙火，不會讓人豐衣足食，腰纏萬貫（當然個別上了富人排行榜的文人除外）。但文學長著一雙純潔無瑕的手，它會引領你，讓你變成一個血肉豐盈的精神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