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毅


佐藤春夫有首《秋刀魚之歌》:“凄凄秋風(fēng)啊,你若有情,請告訴他們,有一個男人在獨自吃晚飯,秋刀魚令他思茫然。”
電影《秋刀魚之味》里其實并沒有明白地出現(xiàn)過秋刀魚,但卻處處用它來述說“風(fēng)吹透心中隙縫,涼颼颼的感傷隨即涌上來”的落寞境況。
這是小津安二郎的遺作,正如國內(nèi)最新出版的有一個冗長名字的隨筆集——《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其實他的人生也并沒有跟豆腐有關(guān)。
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很多人總是問,小津為什么反復(fù)探討家庭、婚姻、人生在世必須順勢變遷的知天命哲學(xué),而不關(guān)注更宏大的社會和時代?小津的回應(yīng)是:“雖然有人跟我說,‘偶爾也拍些不同的東西如何?但我說過,因為我是‘賣豆腐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飯或炸豬排,怎么會好吃呢。”
“豆腐匠”工作的電影公司——日本松竹映畫今年特意修復(fù)了一批小津的作品,《東京物語》《秋刀魚之味》《彼岸花》等代表作在柏林、戛納、威尼斯電影節(jié)輪番登場。不久前剛剛閉幕的上海電影節(jié)為了向大師致敬,特地舉辦了小津安二郎影展,出現(xiàn)了一票難求的景象。
有人這樣暗懷期待:看膩了爆米花炸雞、大魚大肉之后的中國人,至少是一部分的中國人,該到了看小津的時候。
物哀東京
德國著名導(dǎo)演文德斯曾說:“如果我來定義為什么發(fā)明電影,我會回答‘是為了產(chǎn)生一部小津電影那樣的作品。”
另一位著名導(dǎo)演青年時代還在美國念電影時,著迷到追著小津電影跑,他表示:“這是最偉大的電影之一,或者說是最偉大的家庭劇。它非常的東方,緊緊地抓住我的心。”后來他拍出了《推手》《喜宴》《飲食男女》,小津安二郎東方式的溫柔電影語言對李安的影響,在他電影里清晰可見。
另一位大導(dǎo)侯孝賢在2004年時也曾為紀念小津百歲冥誕,與朱天文合作拍攝《咖啡時光》,向這位日本大師級導(dǎo)演致敬,包括日本當(dāng)代大師導(dǎo)演山田洋次等世界各國向小津安二郎致敬的影人前仆后繼。
這位以做清淡寡味的豆腐自稱的導(dǎo)演究竟提供了什么,能讓諸多位大師級導(dǎo)演都公開表示自己是“小津式美學(xué)”的忠實擁躉?
初看小津影片的人多會為突如其來的安靜所感到不習(xí)慣,哪怕是觀影數(shù)可觀的影評人也曾承認,它不激烈,不扣人心弦,它像人體的溫度,永遠恒溫。換言之,如果你以窺奇和尋求大腦皮層的刺激為目的,只會覺得悶。這與在尋求飽食時,端上來的卻是一份豆腐的感覺大抵相同。
英國《視與聽》雜志評選的“史上最偉大的十部電影”中《東京物語》名列第三,在日本《電影旬報》的“日本十佳電影”中,《東京物語》位居第一。小津安二郎曾說《東》是自己最喜歡的一部電影,他說:“我想透過父母與子女的互動,描寫傳統(tǒng)的日本家庭是如何分崩離析。”
《東京物語》的成功不是因為有激烈的打斗或者高潮迭起的戲劇沖突,相反平白直敘、舒緩有韻的故事節(jié)奏成為影片成功的積淀。兩位老人因為寂寞想去大都市東京看望在這工作生活的兒女,卻因兒女們各自的忙碌無暇顧及二老受到了冷待。當(dāng)老人回到故鄉(xiāng)不久卻傳來母親病危的消息,兒女們匆忙地歸來看望也不過是短暫停留,最終周吉只能一人獨吞生活的寂寞。
在尋常之中,兩代人之間的落差與變遷是殘酷的,小津不制造戲劇效果,只是通過片中的幾次如常而深刻的對話表現(xiàn)出來。兩位老人穿著夏季和服,微笑相依坐在遼闊的熱海海岸時說:“東京來過了,熱海也來過了,我們也應(yīng)該回去了。”兒媳紀子在片尾對京子說:“人都是會變的,即使你不想變,這個世界真是討厭。”
“小津式美學(xué)”
與《東京物語》中老人晚境凄然的情況不同,《秋刀魚之味》中的大學(xué)教授平山有兒有女,理應(yīng)說是安度晚年,可即便如此,平山卻為嫁女兒一事依然落得孤獨難耐。
又是“嫁女兒”的主題,許多人覺得小津總是重復(fù)描寫一個故事,但他本人卻說:“即使我的影片看起來似乎都一樣,我其實總是在試圖在每一部電影中表達一些新的東西。”
在片尾,屢次喝酒不醉的平山在女兒出嫁后與友人對酌時喝至微醺,在夜深人靜之時,凄涼落寞的平山只能自己為自己倒一杯水喝,小津片中女兒的出嫁就像是一場父親的“葬禮”,從茲以后,冷暖自知。
或許小津并沒有想到《秋刀魚之味》會成為自己的遺作,但在創(chuàng)作這部電影之時,相伴他一輩子的母親離他而去。小津在日記本里那般寫到:“春天在晴空下盛放,櫻花開得燦爛,一個人留在這里,我只感到茫然,想起秋刀魚之味。殘落的櫻花猶如布碎,清酒帶著黃連的苦味。”
終身未婚的小津始終與母親生活在一起,深澤七郎的小說《楢山節(jié)考》中某個赤貧山村為減少吃飯人口沿襲下來一種傳統(tǒng),由家人將年滿七十的老人送到楢山,活活等死。小津?qū)⒆约号c母親居住的北鐮倉高坡也稱為“楢山”,“如果這里是楢山,她愿意永遠待在這里也好,不用背她上山,我也得救了。”
不只電影,這是他終身實踐的“小津式美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