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一起的二十八年（下）

豆豆

1

剛和爸媽一起生活的時候很別扭。媽對我很好，像待親兒子，但爸爸對我很嚴厲甚至暴力，而他對姐姐態度很溫和，這也讓我從內心對爸爸更加抵觸和怨恨。那時候不懂事，經常和他拗著干。我不喜歡寫作業，父親做完手術很晚下班會逼著我做題背書，稍不滿意就會打我。我喜歡看閑書，父親覺得是不務正業，一心想讓我成績提高，對我總是很兇，有時還冷嘲熱諷。因此，我從心底覺得他不愛我，我最開心的事就是和爺爺通電話，每次放下電話都很難過。正值叛逆期，父親的嚴厲讓我又恨又怕，所以拒絕和他說話，我倆之間充斥著冷暴力。

14歲那年的春節，一大家子人都回到爺爺住的四合院過年，我家也不例外。大年前一天，我出去和朋友玩到快7點才回家，一進屋，爸爸就問我去哪兒了，我沒回答，坐到沙發上看電視，他又問一遍，我還是沒回話，其實我不和他說話已經是常事兒了。爸爸突然抓著我的衣服把我拽起來，順手就是一巴掌，鼻血當即涌了出來。大伯一把拉住父親，爺爺站起來拉我，顫抖的手幫我擦掉鼻血，邊擦邊嘆氣，其他人也過來勸和，才最終都坐在了飯桌上。后來爺爺對我說，你應該給爸爸足夠的尊重。畢竟我是小輩兒，不過爸爸下手太重，爺爺很心疼我。現在特后悔，大過年的讓老人傷心。

和爸爸的關系鬧得很僵，爺爺也操碎了心。現在長大了，才明白爸爸對我的愛和期望。其實他很愛我，只是不會表達和交流，小時候我曾經畫過一幅畫兒給爸爸，至今他都留著。

爺爺煙癮很重，我16歲時，有次他當著哥哥們的面，點了一支煙遞給我，我當著所有人的面兒拒絕了，爺爺就笑著自己抽起來。后來兩個哥哥和我說，他們很羨慕，只有我才有這樣的待遇，也只有我才敢拒絕爺爺成人式一般遞給我的煙。爺爺很和藹，但在家里的地位還是最高的，父輩們非常講究，所以孫輩們不能對爺爺太隨意，只有我對爺爺想說什么說什么，爺爺從來不會因此不高興，家里人也一致認為爺爺和我最親。

讀高二的時候，父母把已經87歲的爺爺從北京接到長沙。爺爺很不習慣南方氣候，但確實非常想我，才答應過來小住一段兒時間。我讀的高中是寄宿制，雖說學校就在家附近，但因為和爸爸關系不好，我選擇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學校當時是允許住校生下午放學后出門兩小時的，我也經常和同學出來吃吃晚飯逛逛街。爺爺來了后，下午遛彎兒經常到學校門口等我下課，看看我，還給我帶很多好吃的。我那時候好面子，同學看到我爺爺每天都來，有時就笑我，我就讓爺爺不要再來了，后來他還真不來了。直到有一次，我在馬路對面看到爺爺拄著拐杖站在小巷子里往學校門口張望，瞬間覺得自己是那么不懂事，我跑過去叫爺爺，爺爺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說他就走，我更無地自容，趕緊對爺爺道歉，攙著他回家。從那之后，每晚我都會回家吃飯，陪爺爺看會兒電視聊會兒天再回學校上晚自習。

爺爺在長沙住了3個月就回北京了，去機場的路上我拉著爺爺的手，他一直囑咐我凡事兒別較勁兒，我點頭。送他過安檢時，爺爺眼圈都紅了，爸爸扶著他，我遠遠看著他在抹眼淚。

2

讀碩士的時候，我回到了北京，有時候下班晚，我就去爺爺家住，早上6點我倆就起來了，一起出門鍛煉，他打拳我跑步，回家后爺爺會給我把早餐弄好，吃完我就去上班。現在回憶起來，覺得是那樣的幸福和美好，簡單知足。

偶爾我也陪爺爺下幾盤棋。爺爺喜歡下象棋，從小我便和他對弈，小時候我總是輸，輸多了就賭氣不玩，爺爺會讓我幾盤兒，輸輸贏贏棋藝也見長。逐漸發現他下棋的本領越來越不行，換作我故意讓著他了。我22歲陰歷生日那天，已經94歲的爺爺給我做了碗長壽面，我只過陽歷生日，忘了那天也是生日，看到爺爺給我做的面，覺得自己全身都灌注了幸福。

讀博之后要出國，臨行前一天去了爺爺家。爺爺遞給我一張銀行卡，說，拿著用，別省著。我沒接，我知道，爺爺把每月的退休金、津貼和高齡金都留著，其中近一半是為我存的。爺爺知道我從不靠家里，也不和他要錢，所以他一直都把錢保留著，賬戶是我的名字。推脫不下，我收下了那張沉甸甸的銀行卡，爺爺起身去廚房給我包餃子，我剁好餡兒，揉好面，接著我來搟皮兒，他來包。那一頓我吃了很多，因為我很怕是和他吃最后一頓飯。晚上，爺爺留我住下，可我還有事沒處理完，無可奈何告訴老爺子我得回去。爺爺有些失落，但還是笑呵呵地說讓我去忙，別落下東西。他執意送我到胡同口，上車前我擁抱了他，說，你一定等我回來啊。爺爺沒說話。我上了車，放下車窗說，爺爺你回去吧，慢點走。爺爺說，哎，你慢點開車，到了打電話。我發動了車，從后視鏡里看到我爺爺，昏暗的路燈下，他拄著拐杖矗立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塑。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到小時候放學時他在學校門口等我的場景，不禁鼻子一酸。

我去長沙后，爺爺一直一個人住在什剎海的老院兒里，姑姑伯母姐姐輪流幫他做做飯整理整理家務，僅此而已。并非子女不孝順，而是爺爺一直堅持自己生活，用他的話說是不愿打擾子女過日子也不忍心讓人伺候他。大姑很孝順，住的地方離爺爺家不遠，每天都去看一下爺爺。而我也一直以為爺爺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我們盡量不打擾就好。

然而有一天，這個想法徹底被推翻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愧疚。

那是剛入秋的一個上午，我從外地回北京看他，進了正屋，一切都安靜整潔，只有鐘表在滴答，我走進旁邊的臥室，昏暗的小屋里映入眼簾的是一根矗立的拐杖和一個坐在床邊發呆的身影：梳理整齊的花白頭發，深淺不一的干澀皺紋，閱盡滄桑卻空洞無神的雙眼，略帶胡茬沒牙干癟的嘴巴，佝僂著的脊背和一起一伏的胸膛。一瞬間我的太陽穴傳來一陣微疼，一種莫名的孤獨感硬生生地叩擊著我的心房。是的，他一個人的生活每一天都離不開兩個字：孤單。

爺爺抬頭看到我來了，高興地扶著床邊站了起來，嘴里嘀咕著，怎么還悄沒聲兒地來啦！我應了一聲，鼻子酸了，他耳朵很背，聽不到我的腳步聲和開門聲。我過去攙著他握著他干枯哆嗦的手，在他耳邊大聲說，爺爺，你一個人還成么？他笑著慢慢說，一個人住著好，住著舒服，想怎么著就怎么著，你別操心，別操心，啊。不知道怎么，他說完這話，我的太陽穴越發的緊，越發的疼。想想，和他關系好的老伙計那幾年都走得差不多了，沒走的也都躺床上出不了屋門了，也沒什么人陪他聊天打牌下棋遛彎兒。每天，一個人，一只貓，床底下有一個鐵箱子裝著年輕時代的相冊，伴著鐘表空蕩蕩的回響，翻著自己和兒孫們的照片，靜靜地等待著離開的那一天。

至今，每次想起爺爺，腦海里浮現的都是他坐在床邊發呆的身影。

那天下午天氣特好，我便帶他一起去了北海公園。攙著他走在北海邊兒上的小道兒上，爺倆兒一直在聊天，就像小時候，不同的是，那時候是他拉著我，而現在是我扶著他。看著爺爺彎著腰，拄著拐杖走路也顫顫巍巍，背影干瘦，風燭殘年，我心里不是滋味，他太老太老，老到下一秒就有可能死掉。于是我拿著相機抓拍了很多照片，爺爺很愛笑，照片里的他很好看。那天爺爺一直攥著我的手不愿意放開，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依賴里還有一份不舍。

那年爺爺96歲，我24歲。

也就是那年冬天，爺爺出門遛彎摔了一跤，住到了二伯家，也沒怎么回老屋居住了。

3

工作和學習越來越身不由己，我看他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次二伯說，爺爺每天都會看過去的老照片，尤其大哥和我的（因為大哥也是爺爺帶大的），看完后一個人坐著愣神兒，但從來也不把心底的牽掛說出來。

每次回北京，我都會開車帶他去想去的地方玩玩兒，慢慢發現他最愛去的地方還是那些小時候他經常帶我去的地兒，我不禁感嘆，時光是個奇妙的東西，翻轉了彼此的人生，只因共同美好的記憶。

爺爺和我一樣，喜歡吃冰激凌，有次去哈根達斯，店員看到后，居然請示經理給我們免單，還熱情地和我們合影，老爺子很開心，我心里也覺得特別滿足。

爺爺年輕時從未做過家務事，也不會做飯，但在奶奶走了以后，爺爺為了照料小姑和年幼的爸爸，自己學會了這些煩瑣的家務，學會了做飯。爺爺做飯的手藝特別好，尤其做魚，獨有一套，即使九十多歲了，過年的時候爺爺也會為全家做道魚吃，而家人也認為這是難得的福氣。我從小就很挑食，爺爺也不會強迫我吃我不喜歡吃的，會變著法兒做一些我愛吃的，因為我一直都很瘦，所以爺爺會很在意我吃飯的問題，總希望我多吃一點。他最滿足的就是看我認真吃完一大碗飯，二十多年一直都是這樣。我買車后，有時會帶爺爺去一些很不錯的餐廳吃飯，他太瘦，我也想讓他多吃點好的，遺憾的是爺爺的消化功能不是很好，沒有牙，很多東西都吃不了，很多時候他吃一點就不吃了，給我夾菜，看著我吃。我會很內疚，他卻說，吃什么他并不在意，看著我胃口好、能吃他就是享受了。

爺爺年輕時很帥，老了，一張臉寫滿了故事。陪他去后海遛彎兒，他穿著老北京的長袍馬褂，拄著拐杖，有個老外硬要給老爺子拍些照片，說這才是真正老北京的感覺。后來爺爺跟我說，出門遛彎兒遇到外地游客找他拍照不是第一次了，還有一些美院的學生邀請他去做肖像模特。有位攝影師對爺爺說，老爺子您太上鏡了！爺爺摸不著頭腦，說你怎么看出我上進，攝影師說，我是說您有張很上鏡的臉。爺爺，轉頭問我，什么叫很上鏡的臉。我說，爺爺，他夸你呢，說你長得帥！爺爺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說，都快死的人了，還什么帥不帥啊。說完低頭笑了笑。我說，爺爺你賣萌。他又不懂了，說，我是老了，但腦袋沒蒙吧？我快笑岔氣了，說，不蒙，是萌，就是可愛。爺爺說，哎喲，現在這些個詞兒都鬧不懂了。

我的錢包里放著爺爺的兩張照片，一張是他28歲的老照片，還有一張是他90歲拍的寸照，我已經隨身帶了十年。以前同事看到后，無一例外夸爺爺年輕時是大帥哥，老了很慈祥。我爸有次無意間看到我錢包里的照片，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

4

前年我把98歲的爺爺接到自己家里住。爺爺生活習慣很好，每天早晨5點半就起來出門遛彎兒了，回來后，他會給我熱牛奶，把面包放好，我起床后直接可以吃。中午我不能回家，爺爺就自己煮粥吃，其實我上班時也挺擔心爺爺，他摔過腰，有時候會突然連床都起不來。我請的鐘點工阿姨人很好，以前隔天幫我收拾一小時屋子，后來爺爺來了她就幫忙多照顧一個小時，有時她沒事兒就陪老爺子一下午，出門轉轉，我多給她錢她也不要，說她是自愿的。我很感激。阿姨每天都會給我發個短信告訴我爺爺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些。晚上有應酬回不了家，給爺爺打電話他通常已經自己吃過了。我讓爺爺住在平時父母來住的主臥，他一般都把房門關了睡覺，有次我說，你別關門了，晚上有事也方便叫我。結果爺爺說他總咳嗽，會吵到我，影響我休息，第二天上班會沒精神。晚上我坐在沙發上玩ipad，爺爺抽著煙在我身邊看著我，有時他看著也會咧著沒牙的嘴樂呵，讓我教他。他眼花手抖反應慢，玩不過的關就讓我幫忙玩，然后開心得像個小孩子，我看著他很心酸但也很滿足。和爺爺一起住，又像回到小時候，那種童年的感覺真好。

爺爺畢竟是快一百歲的人了，身體越來越不好，行動很遲緩，鼻炎很嚴重，一次感冒就折騰得夠嗆，平時話也說得很少，耳背得厲害，和他說話得在他耳邊大聲嚷才行。他是個很要強的人，不習慣有人伺候他，力所能及的事情自己盡力做，從不張口讓兒孫幫忙。年歲太大了，很多時候也是勉強自己。他拒絕坐輪椅，所以從沒讓我們推過他，帶他出門，他都堅持走路，有時候我攙著他聽到他一喘一喘的聲音，很心疼。做了總住院醫師，工作離不開，近四個月我幾乎沒怎么去看爺爺，沒想到見到他時，他已經因為肺部感染住進了ICU（重癥監護治療病房）。他比以前更瘦了，躺在病床上費力地喘息著，很快發展到呼吸衰竭。主管醫生詢問家屬是否要氣切，家里的長輩幾乎都選擇放棄，畢竟爺爺歲數太大了，不要再受罪。我不同意，指責大伯，我爸毫不猶豫地給了我一巴掌，當我捂著臉憤恨地看著我爸時，我爸眼里滿滿的都是淚水，那一刻，我才覺得自己的自私很可恥，他是我父親的父親啊！大伯紅著眼圈同意氣切，爺爺很爭氣，挺了過來，轉入普通病房后，我每天下班都去內科陪他，說說話，抱他起床活動。爺爺竟然恢復得很快，一個月后康復出院了。

那年爺爺99歲，我27歲。

5

接到父親電話的那個早晨，我正在參與病例討論，父親顫抖的聲音讓我知道爺爺這次真的不行了。和姐姐商量訂了回國的機票，到北京的下午哥哥便載著我們趕到了醫院，路上哥哥說，告訴爺爺我就快回來了，爺爺愣是堅持著等我，他要再看一眼他最愛最牽掛的小孫子。快進病房的一刻，我很遲疑，深吸一口氣，走進去看到爺爺的一刻，我心都碎了，就是這個人給了我童年最大的依靠，而今瘦成了一把骨頭，胸膛每一次起伏似乎都用盡了所有力氣。我握著他干枯的手，一雙曾經輕拂過我的額頭為我擦掉淚水的手，一雙曾經牽著我走過胡同小巷的手，一雙一直給我力量的手，是那么冰涼和孱弱。爺爺聽到了我的呼喚，努力睜開眼，眼神渾濁，張著口呻吟著，似乎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最終只化為眼角的淚。

整整一夜，我都抱著他，抱著我一百歲高齡的爺爺，第二天天亮，爺爺便離開了。在臨床工作也有幾年了，見過的生死也多了，但看到自己最愛的人離我而去，第一次哭得撕心裂肺。多少年我內心最恐懼的事情發生了，我無數次想過該如何面對的一刻到來了，我跪在爺爺床邊抽泣，不愿起來，我不知道如何報答他對我28年來的教養之恩，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在悲傷，還是為了悲傷而悲傷。我的心里空了一大塊兒，沒有人能懂得我的感受，這輩子再也沒有人像爺爺這樣愛我了。

今年3月，只差兩個月，爺爺就要過100歲生日了。爺爺一輩子都不愿意兒女為他過生日，只在99歲時，在家人強烈要求下過了壽。壽宴爺爺只讓家里人來，一大家子六七十號人幾乎都從外地趕回來了，爺爺很高興，一個一個叫著孩子們的名字，和每個人都聊天。孩子們拉著他的手，爺爺眼眶有些濕潤，我想他心里一定感慨萬千吧。壽宴上，我坐在爺爺對面，爺爺時不時笑著看看我，那是一種祖輩的偏愛，一股慈祥的暖流。后來，在全家人面前，我親了爺爺，爺爺摸摸我的頭，那一刻我們都在回憶二十多年的溫情。可惜，我準備的百歲禮物終究沒有送出去。

爺爺走的那天，父親和我一起跪在爺爺身邊，我第一次看到他一直在低聲哭泣，我們之間一句話也沒有說。晚上，父親拉著我到一個角落，他點了支煙，深吸一口，欲言又止。我沒說話，呆呆地望著他。半晌，父親開口，兒子啊，我對不起你爺爺，也沒有對你盡到一個父親應盡的責任。我不知如何回應。父親突然大哭起來，哽咽著對我說，你知道嗎兒子，我從小沒媽，現在爸也沒了。我愕然，只覺得莫名的悲從中來，只覺得他和我一樣，成長中背負了很多苦衷和忍耐。父親開始講起爺爺曾對他的好，還有爺爺對我的好，末了，說，崽啊，我羨慕你爺爺和你的感情，多少年來我也一直奢望和你關系能改善，只是我是失敗的父親。一瞬間埋藏在我內心最深處的痛被撥開，我沒有說話，眼淚一直流。父親起身又跪到爺爺身旁，我跪在他身后。作為爺爺最疼的兒子和孫子，我們都應該感激爺爺，同時對爺爺抱有最深的愧疚和想念。

我們并不是懼怕死亡，我們害怕的是至親的離去，害怕稍縱即逝的光陰。對于爺爺，我有很多遺憾，但這些遺憾如今都不能稱之為遺憾了。成長的過程中，失去了一些必然得到了一些，時間不會等待你，同樣時間也不會拋棄你，它給你最好的禮物就是記憶。

說忘記太難，期待來生的久別重逢，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