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革者撒切爾夫人

進入21世紀以后，“撒切爾夫人還在世嗎？”這樣的問題經常會出現在網絡上。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盡管深居簡出并受到老年癡呆癥的困擾，撒切爾夫人還是被公眾所記起。2011年，作為她的傳記電影，《鐵娘子》一片風靡全球，主演梅麗爾·斯特里普更是摘得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這幾年由于經濟不景氣和歐盟危機，撤切爾夫人在各種討論中被不斷提及，人們爭議于她的理念，贊揚或譴責她當年的施政。

撒切爾夫人去世了，有人哀悼有人歡慶。但盡管飽受爭議，她的遺產卻深遠地影響了當今世界。當人們提及保守主義的時候，撒切爾夫人是最主要的代表人物，“撒切爾主義”也作為一種理念或者思想被寫入政治學詞典。

在2013年4月8日以后，人們將不會再討論撒切爾夫人的生死問題，但她的印跡卻會伴隨一代又一代人。

如何定義偉大

撒切爾夫人4月8日于家中去世，享年87歲。其新聞發言人蒂姆·貝爾爵士透露，撒切爾夫人離世時“很平靜”。“馬克和卡洛爾極其悲痛地宣布他們的母親在今天早晨中風后平靜地辭世。”

撒切爾夫人自2004年起，已經受到老年癡呆癥的困擾。她的女兒卡洛爾曾在2008年透露：“她現在已很少閱讀，因為記憶力衰退，她讀完了一個句子，便忘了句子的開首。”

撒切爾夫人逝世后，英國和國際社會總體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和現任英國首相卡梅倫及各國政要均表示哀悼。卡梅倫表示：“英國失去了一位偉大的領導者。”稱她為“英國和平時期最偉大的首相”。美國總統奧巴馬當天表示，“美國失去了一位真正的朋友，一位自由和獨立的捍衛者”。

英國議會大廈、首相府和各政府部門及駐外使館均降半旗致哀。葬禮在倫敦的圣保羅大教堂舉行，隨后進行火化，規格為皇家禮儀葬禮與戴安娜王妃相同。此外，遵從撒切爾夫人的遺囑，她的遺體將不會供民眾瞻仰。撒切爾夫人生前希望，她離世后，民眾不要贈送鮮花，而代之以向醫療和慈善機構捐贈。

輿論則顯示出很大的反差。從英國各大報紙的封面就可以看出，《國際先驅論壇報》的標題是《保守黨的不朽印記》；《獨立報》是《改變英國的女人》；《衛報》則以《她比強硬還要強硬》為標題；《每日鏡報》則以《分裂一個國家的女人》對她的政治生涯進行了批評，同時質疑她是否有資格獲得盛大葬禮。還有許多左翼報紙如《蘇格蘭人》、《每日紀事報》等對她充滿敵意，所選用的圖片，顯示她的強硬與嚴厲。

“撒切爾夫人非常重要，但用‘偉大、渺小之類的詞語形容并不恰當，歷史學家批判人物不應帶有太多感情色彩。應該說她是丘吉爾之后影響最大的英國首相。這是沒有問題的。”知名英國歷史專家、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錢乘旦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錢乘旦現為中國英國史研究會會長、英國皇家歷史學會通訊會士，譯有《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等著作。

在英國多地，民眾甚至上街慶祝她的死亡。4月8日當晚，倫敦南部布里克斯頓社區有200多人聚會慶賀，有人拿著寫有“慶祝撒切爾已死”的條幅，大聲唱著：“瑪姬，瑪姬，瑪姬一死了，死了，死了。”實際上，很多前來參加派對的人年紀都不大，撒切爾夫人當政時他們或者很小，或者還未出生。

在蘇格蘭最大城市格拉斯哥有超過300名民眾參加了在街頭舉行的派對。布里斯托、利物浦、紐卡斯特和曼徹斯特也有人在籌劃類似的集會。此外，互聯網上也迅速出現大量反撒切爾夫人的言論。撒切爾夫人的宿敵德里克·哈頓通過推特發布消息稱：“問題不在于她現在是否死了，對于幾百萬人來說，她本來就不該出生。”倫敦前市長利文斯通則說：“英國今天所面臨的所有難題幾乎都是她的遺產。她帶來了住房危機、銀行危機、福利危機。”

“撒切爾夫人是不是一位偉大的領導人？這需要看如何定義偉大了。或者要看你是否將你自己限制在20世紀。如果以20世紀的角度出發，撒切爾夫人和前首相克萊門特·艾德禮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艾德禮奠定了英國作為一個福利國家的基礎。你可以認為，撒切爾夫人所反對所摧毀的，就是艾德禮所建立的。特別是對國有企業，如鋼鐵、電信、鐵路等的私有化。所以你只能根據自身的政治立場來評判。我作為一個歷史學家只能兼顧兩面，不過如果一定要讓我選擇，我也會選擇撒切爾。而且很重要的是，撒切爾幾乎一手改變了英國政壇，她對左翼和右翼（或者說現在的中產階級）同樣的強硬，這種作風令人印象深刻。”倫敦大學學院現代史教授凱瑟琳-柏克認為。

治愈“英國病”

圍繞著撒切爾夫人的爭議，和她對英國經濟社會進行的“巨大扭轉”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所謂這個巨大扭轉，就是講大量的國企私有化并且削減從教育到兒童牛奶在內的福利開支。

“撒切爾夫人改變了英國二戰后以凱恩斯主義為主導的經濟和社會的框架。二戰以后英國和歐洲絕大多數國家都按照凱恩斯主義來設計經濟，這種思想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世界經濟危機以后有效解決了經濟問題。特別是建立了福利國家，這種福利制度對資本主義的延續起了巨大作用。”錢乘旦表示，“但福利帶來了新的問題，最主要是福利開支太大。入不敷出，政府不得不大量征稅，導致經濟競爭力下降。造成了新的現象——‘滯脹。這種現象從未出現過，所以人們都很驚訝，不知道怎么辦。按照傳統經濟學理論，如果有通貨膨脹，就會物價高漲，然后刺激經濟發展。但滯脹以后物價高漲后，購買力反而降低了，經濟反而不發展了。”

面對撒切爾夫人的國有化措施，英國全社會爆發了強烈的反彈，特別是在英國傳統的采礦業，這里有著大英帝國工業革命的驕傲。對于工會力量，撒切爾夫人采取嚴厲的打擊措施。在處理英國1984-1985年礦工大罷工時，撒切爾夫人早有充足準備，她早先已經擴大了煤的國家儲存，所以罷工并未對發電廠的供應構成影響。罷工期間，警察除了阻止罷工的支持者接近罷工礦場，還與罷工礦工的糾察隊在約克郡歐格里夫爆發了激烈的流血沖突。

這次大罷工最后以過半數礦工重回崗位，迫使工會無條件投降而告終。而保守黨政府保證無意毀滅本土采礦業，又對罷工礦工承諾他們的職業受到保障。但在1994年采礦業私有化之前，政府依然關閉了15個虧損的國營礦場。這次大罷工是工會權力由盛轉衰的分水嶺。自此，工會的勢力沒有再恢復到70年代的水平，工會化的影響也透過撒切爾夫人和新的法規而遭到抑制，這些限制罷工的法規至今仍沒有被廢除。至于工黨本身，也正不斷擺脫與工會的既有關系。

“有些人就吃這個福利制度，勞動積極性也降低，也造成了所謂‘英國病。其他政治人物，都是按照凱恩斯主義解決滯脹問題，但是解決了‘滯，‘漲就來了，解決了‘漲，‘滯就出現了。撒切爾采納了貨幣主義，壓縮公共開支和政府行政費用。打壓窮人，幫助富人，減少稅收，錢要留在富人手里，讓他們擴大生產，削減教育經費醫療經費，給富人減稅。她確實很有魄力，非常出色，很了不起的政治家，敢作敢為。所以她采取新的措施之后，3年內英國失業率越來越高。她硬著頭皮往前走，但最后走通了，把‘英國病解決了。”錢乘旦說。

在第二任期內，撒切爾夫人再接再厲，推動股市自由化，并向當時的新思潮與海外資本敞開了大門。這不啻于一場小型革命，其影響久遠。由于她放寬了金融管制，倫敦作為金融中心而崛起，這是她留下的一項長久遺產。上世紀50年代就投身倫敦金融城的專業人士布賴恩·溫特弗拉德表示：“直到當時，倫敦金融城的發展始終十分緩慢。許多人反對金融大變革，但正是那場大變革造就了一流的金融中心。導致大量資本蜂擁而入，使倫敦打敗了歐洲大陸的所有競爭對手。”

批評撒切爾主義者則表示，上世紀70年代的經濟問題被夸大了，而且這些經濟問題實際上是政府所不能控制的，例如持續高企的油價造成石油危機，以致國內出現高通貨膨脹，并對全球大部分工業國家的經濟構成破壞。因此，他們認為當年的經濟衰退并非如撒切爾夫人所言，是社會主義和工會一手促成。反對者亦認為，撒切爾夫人任內經濟出現改善的跡象，只是一個巧合，稅收增加了的收益則是來自北海油田，所以這些才是英國80年代經濟復蘇的原因，而非撒切爾夫人的政策。

但不管怎么說，無論左翼還是右翼的繼任者，沒有誰敢于擅自改動撒切爾夫人的安排。有一次，有人請撒切爾說說自己最大的成就，據說她回答道：“托尼·布萊爾。”確實，后來的“新工黨”和“托尼·布萊爾主義”，不論是經濟，抑或是社會和政治的主張，其實就是“撒切爾主義”的縮影。至于她當年削弱福利國家色彩的種種措施，至今仍然被大部分地采用。事實上，撒切爾夫人以后不論是保守黨抑或工黨的政府，仍不斷減少對商業活動的干預，繼續推行私有化。

“說到撒切爾夫人的主要遺產，除了改變英國政治的面貌外，最重要的是她終結了工會的強大勢力并且將他們排除在經濟政策的決定權外。當然，也因為她是英國歷史上第一位女首相，從而打破了玻璃天花板。”柏克表示。

“這一生最令我驕傲的是嫁給了丹尼斯·撒切爾”

英國人對撒切爾愛恨交加，但世界上其他國家的人大部分對撒切爾都非常尊重，尤其是在不少國家的女性心中，撒切爾是20世紀最杰出的女性，她證明了女人不但可以做到男人做的事，而且可以完成男人無法做到的事。所有人印象中的撒切爾都是一身職業套裝，她女兒曾經回憶說，母親根本沒有休閑衣服，因為她從來沒有“閑”過。

1925年，撒切爾夫人出生于英格蘭肯特郡格蘭瑟姆市，是一個雜貨商的女兒，為了能夠去牛津大學繼續學習，她用一年的時間學習了通常學四年才能學完的拉丁文，在牛津大學她學習化學專業，對于化學的熱情遠沒有她對政治的熱情，她到這里不久就參加了這里的保守黨協會并成為主席，18歲的她曾說過“政治已溶進了我的血液”。她大學畢業后在一家塑料制造公司工作，但她并沒有因此放棄追求，她經常在周末乘車到倫敦或別的地方去參加保守黨的會議，辯論，群眾大會等活動。她把工作掙來的錢作為參加政治活動的經費，對此毫不吝嗇。

1950年，撒切爾在政治選舉失敗后，在一次政治集會上她邂逅了高大英俊、彬彬有禮的丹尼斯·撒切爾。相識不久，他們發現彼此志趣一致：都喜歡讀書、聽音樂和研究經濟；就這樣，他們從相識走到了相知、相愛再到結婚。

婚后，撒切爾夫人一直堅持每天親自為丈夫做早餐，一直做到1979年她擔任首相，實在抽不開身為止。丹尼斯稱她為“老板”，默默無聞地多方支持她，卻從不接受記者采訪。對于她的政治追求，對于她的競選，他都全心全意地贊成和支持。在英國，這樣的好丈夫并不多見。丹尼斯能夠做到這一點，尤其不容易。即使撒切爾夫人為了她的政治事業和國務活動忙得不可開交，不能顧家，甚至不能回家，丹尼斯也沒有抱怨。他遠離權力爭端，從不參與幕后干政的把戲。即使對撒切爾夫人充滿敵意的媒體也承認，無法從撒切爾夫人的丈夫那里得到任何口實和把柄，撒切爾夫人的“后院”始終是清凈祥和的。

在1975年競選黨內領導時，撒切爾開始改變自己的形象。她調整講話時的高嗓音，改變每日的裝束，把灰色頭發染成金色。她也愿意回答討厭的問題了，如怎么兼顧工作和家庭生活，到哪里去買星期天吃的肉、是否親自上街采購等等。只是有一次記者提到她不該戴雙排的珍珠項鏈時，她卻有點發火：“這是我生雙胞胎時丹尼斯給我買的。我以后還要戴。不要傻問。”撒切爾對于丈夫的愛也是顯而易見的。只要有時間，她就是一個賢妻良母，她總是樂呵呵地為丹尼斯和寶貝兒女做可口的飯菜，甚至買熏肉也不讓秘書代勞。

1975年撒切爾先生退休，為了更多的時間來陪伴她。她說：“要不是有丹尼斯從旁支持，我不會連續11年擔任首相。”她曾兩次連任首相，創造了英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紀錄。但是到1990年，她在黨內落選，不再擔任領導職務，這才聽了丹尼斯的勸告，快快退出政壇，忙于撰寫回憶錄。撒切爾夫人寫有兩部回憶錄，《通向權力之路》和《唐寧街歲月》，此外她亦有幾本關于政治和外交事務的著作。

丹尼斯·撒切爾于2003年逝世，參加葬禮的除了撒切爾夫人還有他們的孩子馬克和卡洛爾。期間，撒切爾夫人數度淚流滿面，她緬懷道：“擔任首相就得承受孤獨，你無法在群議紛紛里領導國家。然而我從未感到孤單，因為有丹尼斯陪伴。”

在經歷了幾次小中風后，撒切爾出現了短時記憶障礙。醫生在2008年確診她已患上老年癡呆癥。在撒切爾夫人遲暮的記憶里，她固執地認為丈夫丹尼斯還活著，并且每天都生活在她的身邊，而擔任首相的那11年日子印象最為深刻。她時常囔囔道：“這一生最令我驕傲的是嫁給了丹尼斯·撒切爾。”

讓英國重拾大國雄心

晚年的撒切爾夫人是孤寂的，盡管保留了上議院議員的職位，撒切爾夫人還是逐漸從公眾生活中淡去。不過在前南內戰、海灣戰爭等事件中，并不缺乏她強硬的保守主義呼聲。而同樣，馬斯特里赫條約、歐元這些在撒切爾夫人在位時被痛恨的元素，依然不時遭到她的揶揄和攻擊。

撒切爾夫人政治上的保守主義與她經濟上的自由主義一樣醒目。1976年1月19日，撒切爾夫人在肯辛頓的社區會堂發表了一次演說，尖刻地批評了蘇聯：“蘇聯人正極力使自己成為世上前所未有的超級帝國。那些在蘇維埃政治局的人根本完全不需理會民意的波動，他們一向都是把錢花在槍支而不是牛油，但我們卻把槍支放到最后。”

除了蘇聯以外，撒切爾夫人也對歐洲事務堅持傳統的光榮孤立態度。在她的固執堅持下，英國沒有加入歐元區，也對歐洲事務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姿態。現在還有新的檔案解密，表明撒切爾夫人曾反對兩德統一。這種遺產也正隨著歷史前進而不斷被人重新解讀。在2000年初，很多人抨擊英國錯過了歐洲一體化，結果將領導權拱手讓給了法德，自己只能游離于美國的陰影下。而在2008年以后，歐盟解體的話題越來越嚴肅，撒切爾夫人的思維又被認為是高瞻遠矚。

“不僅是撒切爾夫人，整個英國對歐盟、歐元都是心懷戒備。這是一個傳統，撒切爾夫人也只是保持了傳統。英國說歐洲，指的是大陸，不包括英國，這未必錯誤。我們看到目前歐盟的狀況，也很說明問題了。”錢乘旦表示。

不管怎么說，從歷史事實來看，英國在撒切爾夫人入主唐寧街前后的對比確實巨大。1979年她上任前，資深的英國外交家漢德遜爵士說道：“戰后初期，我國仍是世界強國之一，我親眼看見丘吉爾、艾德禮和貝文在波茲坦會議上與斯大林和杜魯門分庭抗禮，當時德國和法國還無資格參加這種會議。時至今日，我們不但不再是一個世界強國，甚至連歐洲強國都算不上。英國的收入在三個世紀以來第一次低于法國，在經濟上甚至政治上，我國現在已經很難與德國或法國并駕齊驅了。”

而在上世紀80年代末，英國的通貨膨脹率從20%降到4.1%，18年的財政赤字轉為盈余，經濟增長率先后超過了美國、聯邦德國、法國并在1988年超過了日本，人民生活水平8年內提高了23%。

柏克說：“1979年的時候我還沒有加入英國籍，因此沒有投票權。但是我目睹了英國政治的問題和混亂，所以我歡迎撒切爾夫人的勝利和她對國家的扭轉。但我想這種事情可能不能再來第三次了，因為保守黨在人民可接受的范圍內，已經技窮了。”

英國議會的撒切爾夫人銅像，與喬治·勞、丘吉爾和艾德禮并列。前兩者分別帶領英國取得了兩次世界大戰的勝利。而艾德禮作為戰后第一位工黨首相，開創了解體大英帝國殖民體系和建立福利國家的事業，某種程度上撒切爾夫人所作的就是對艾德禮的修正——讓英國重回效率、自信和大國雄心。

（本刊編輯綜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