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來舞者

吳春暉

鄧肯不是沒有老師，她不從同代人中找尋，只向自然和前輩詩哲頷首。

伊莎多拉·鄧肯的母親在懷孕時就常對人家說：這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不太正常！母親的直覺是對的，這個孩子在用一生的時間與“正?！倍炙淼臇|西描畫分割線。讓庸人和弱者小心翼翼的去走“正?！钡穆钒?，鄧肯的靈魂如此豐富與強大，注定走不了尋常之路。

也許是母親在懷孕時吃多了冰牡蠣和冰香檳，這些阿芙洛狄忒的食物讓鄧肯在母親腹中就始跳舞。貧窮的家庭請不起仆人和家庭教師，鄧肯卻因此幸運地逃脫了約束和扭曲，她后來舞蹈創(chuàng)作的靈感也都?xì)w功于幼年時期的無拘無束。

鄧肯對世俗的反擊從孩童時期就開始了，她對自己童年生活的描述是“持續(xù)不斷的反抗我生活的社會中的偏狹之處，反抗生命的限制，并懷有一種與日俱增的渴望，想要向東飛翔，飛向我想象中更為廣闊的世界?！彼?dāng)著全班小朋友的面揭開圣誕老人的面紗——“世界上根本沒有圣誕老人！”當(dāng)然，她受到了老師的嚴(yán)厲懲罰，但母親給了她安慰——“沒有圣誕老人，也沒有上帝，只有你自己的精神才能幫你?！?/p>

十二歲，還是一個少女，鄧肯便決定反抗婚姻。她看見母親的已婚女性朋友的臉上都帶著妒忌和奴隸的印記，發(fā)誓絕不能讓自己屈身到如此卑微的地步。但鄧肯在1922年與蘇聯(lián)詩人葉賽寧結(jié)婚，因為當(dāng)時蘇維埃政府規(guī)定結(jié)婚只需雙方在一個本子上簽字，但這個簽名“不牽涉簽名雙方的責(zé)任義務(wù)，任何一方只要愿意就可以宣告其無效”——這是鄧肯心目中的有心靈自由的女性應(yīng)該追求的婚姻制度。

雖然逃離婚姻，但她一次次親近愛情，愛情甚至成為了她生命的動力——“我的人生有兩大動力——愛情和藝術(shù)。愛情常常毀了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深切召喚又往往將愛情引向悲劇的深淵?！彼龕圻^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愛過，但沒有一個能長期相伴。她真正的情人是藝術(shù)，是永恒之美，而一個個具體男人的愛情只會毀了她對永恒之物的愛。男人一個個離她而去，跟男人們生的孩子也都相繼夭折，她一度悲傷得不能自已，跑去救助難民以求將自己麻痹。當(dāng)健康與活力重回她的身體，枯死的藝術(shù)激情也重新燃燒，她便離開難民營，她承認(rèn)藝術(shù)家無法像圣徒一樣生活。

當(dāng)然，伊莎多拉·鄧肯最為世人熟知的離經(jīng)叛道還是她的舞蹈、她的藝術(shù)，否則她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放浪女人，不會在今天仍然一次次被提起。她出生在海邊，海浪的節(jié)奏給了她最初的靈感，傳統(tǒng)芭蕾舞“機械而庸俗”的動作是不入她的眼的。她要在海邊在天空下跳舞，她的心要跟海浪一起翻騰，她的雙腳要撫摸柔軟的沙灘，她要用姿態(tài)和動作表現(xiàn)自我的真實存在，她要把靈魂的強有力搏動導(dǎo)向身體。世人不理解這個穿著松垮衣裙光腳跳舞的女人，她亦絲毫不理會世人，不懷疑自己的舞蹈理念，就像不懷疑女人享有未婚生子的權(quán)利，直到，直到她成了美國現(xiàn)代舞之母。

鄧肯不是沒有老師，她不從同代人中找尋，只向自然和前輩詩哲頷首。讓·雅克·盧梭、瓦爾特·惠特曼、尼采都是她的老師。隔了許多時間和空間，她接住了這些詩哲的氣息，化成了自由舒展的舞蹈動作。所有優(yōu)秀的心靈都是相通的，舞蹈、詩歌、哲學(xué)不過是人為自己在冷漠與無趣的世界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四日，鄧肯帶著一條寬大的紅色絲巾跳上一輛跑車，絲巾纏繞在脖子上，飄到身后。車子發(fā)動，絲巾纏住了車輪，鄧肯被拽出敞篷車外，四十九歲的生命戛然而止。車禍發(fā)生前，她剛剛完成自傳的書寫，命運女神早有安排。

“如果我生就是一個舞者，如果我總是騰起雙腳躍入黃綠色的狂喜，如果這是我的開始和終結(jié)，那么一切的沉重都將變得輕盈，每一個身體都是一個舞者，每一個靈魂都是一只小鳥：這就是我的開始和終結(jié)。”尼采的這段話，應(yīng)該讀給鄧肯聽，若不是他早她出生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