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春紅
著名學者孫紹振教授在《名作細讀》中,曾就語文教師的使命指出:“他們面對的不是惶惑的未知者,而是自以為是的‘已知者。如果不能從其已知中揭示未知,指出他們感覺和理解上的盲點,再雄辯地揭示深刻的奧秘,讓他們恍然大悟,就可能辜負教師這個光榮的稱號。”
感于斯,我想到了我們習以為常的語文課堂,想到了我們站于三尺講臺傳道、授業、解惑的師者,想到了那些流露著期待和信任眼神的孩子,我不禁想:我們的師者在語文神圣的殿堂里將把孩子引渡向何方?
我的疑惑和憂慮,緣于我們的語文課堂被無數教師坦然樂觀接受并踐行的現狀。幾年里一次次目睹如是的教學圖景。
被選入人教版七年級上冊的魯迅的經典散文《風箏》,被人誤讀誤教久矣。不知是編者有意而為之,還是“陰差陽錯”,將其置于第五單元(感悟親情),并在篇首加上了這樣的導語:“在溫馨與和美中有親情,在誤解和沖突中也有親情。本文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我們的教師不辨“去偽存真”之道,將錯就錯在語文課堂里大肆演繹兄弟親情之真,學生的生活體驗被全然激發,教師意猶未盡地讓學生說說自己身邊的親情,課堂氣氛活躍,學生參與討論之踴躍,不能不令聽課的人判定這是一堂符合新課程理念的成功的課。我卻啞然失語。只能在聽課筆記一端流瀉一時的感受。這樣的解讀“到位”了嗎?風箏的故事承載的難道只是“誤解和沖突”中的親情?若是,篇首文末何以兩次寫那個被壓抑、被封鎖住的春天,且“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使我有著“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的威逼感?如此熱鬧的課堂沉寂之后,孩子們又收獲了什么?著名學者錢理群教授告誡的“為學生一生的發展打下個‘精神的底子”的“目標”又何從實現?
對語文教學的恐慌感與日俱增,盡管我知道站立于講臺我有為師的威嚴,我有大學中文系幾年的知識結構的支撐,我有被眾教師奉若神明的“教學參考書”,我無須戰戰兢兢。但講臺上的我臨于學生求知若渴的目光,腦中充溢的是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的“人是會思想的蘆葦”,孩子們也是,雖然他們是脆弱的蘆葦,但他們是有思想的蘆葦。念于此,我不免懷疑自己所講的是對他們思想的戕害,還是教給他們不曾有的東西,讓他們茁壯成長,把他們帶出原先的處境。當如山西大學劉慶昌教授所語,教師應“具有解放者的品行”。
面對語文教學,我的惶恐、迷茫和疑惑接踵而至。直到不久前的一次市區教研活動,這一切使我不忍卒于聽所有的公開課和觀摩課。觀摩課的內容是人教版八年級上冊楊絳的經典散文《老王》。教師熟諳公開課教學的技術,教學內容圍繞老王的善良和楊絳一家的善良展開,之后在屏幕上出現一個巨大的“愛”,余時則伴隨煽情的《讓世界充滿愛》的旋律,一組組關愛弱勢群體的圖片相繼迭出,營造高潮的氛圍似乎想賺得一把聽者的眼淚。我無淚可施,是我的心與《老王》隔膜了嗎?聽后,我發現《老王》的篇首竟也有一段荒唐的迷惑“善良”的老師和學生的導語,現錄之于下。
在我們的周圍,有一些像老王這樣生活艱難的人。他們不被人重視,卻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你體悟到這些人的善良了嗎?你是怎樣對待他們的?讀一讀這篇課文吧,也許你會有不少感觸。
即使無師可引,我們的孩子幾分鐘的時間里也可以通過閱讀知曉善良之于老王和楊絳一家。我們的語文教師竟耗費一堂課的時間去“咀嚼”孩子們一覽無余的“善良”,可謂“用心良苦”。如此,學生自然被降格為略無尊嚴和思想的“蘆葦”。語文課堂長久如是為之,自然失去思辨、質疑、獨立、自由思想和深度思維的土壤,學生自然會落得個個精神貧瘠,遂成“精神侏儒”。無怪乎《中國教育報》曾以一篇“語文課該是什么樣子”的報道引人深思,我們的語文課堂的不容樂觀的現實,我們可以從學生對理想語文課的企望,諸如“是欣賞的天堂”“像天堂一樣美好,令人向往”“是活躍的天堂,那里是我們這些小精靈跳躍的地方”,直面我們的語文課堂,“小精靈被無情地禁錮”“天堂不再是心靈的故鄉”。我們把孩子的精神引向了何方?每一個肩負良知的語文教師都應捫心自問。我們的語文課堂是培養“思想大師”,還是造就“精神侏儒”?
教材永遠只是一塊幫助學生思維起跳的跳板。我們的教師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作獨特的領悟、探索和發現,借助跳板的力量,開啟學生思維的大門,撒下人文精神的種子。我們的語文課堂當遠離孫紹振教授所言“無效重復者有之,顧左右而言他者有之,滑行表層者有之,胡言亂語者有之,洋相百出者有之,裝腔作勢,借古典文論和西方文論術語以嚇人,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者更有之”的現象。否則,恕我大放厥詞:批判精神既然已被逐出課堂,一批批思想的懶漢、文本的奴才和毫無創造力的侏儒被源源不斷地從學校制造出來也就不足為奇了。
想起了原杭州外國語學校的郭初陽老師和他的令語文教師驚詫的語文課堂。學者涂國文先生在《言說引爆沉默:解讀郭初陽》中給予他懇切的諛詞:“郭初陽課堂的意義,首先在于他為教師的才、學、識樹立了一個標桿。語文教師才、學、識的高度,既是語文課堂取得高效優質的教學成果的前提條件,又代表著語文課堂的文化高度。郭初陽的探索,目前當然還談不上代表了語文課堂教學改革的方向——他也沒有充當‘方向的義務和野心,但它卻在真真切切地告知我們:好的語文課堂應該是一種‘思想的課堂‘文化的課堂。”
今日重讀南京師大附中吳非老師的教育隨筆集《不跪著教書》。不跪著教書,首先要有站起來的勇氣,要有視野的寬度、知識的厚度、思想的深度。吳非先生認為:“教師不能跪著教書,如果教師是跪著的,那他的學生只能趴著了。”跪著教書,“學校只能教出一群精神侏儒,只能培養馴服的思想奴隸”。
教師應該首先成為一個思想者,一個具有獨立思考精神的人!教師的人格獨立了,才能給學生良好的示范;思想獨立了,才能教會學生用智慧去懷疑,去判斷,去立論,去創新!吳非先生的句句良言溫暖了我的心,讓我在迷茫的前行中辨清了遠行未知的路。
我一直在琢磨郭初陽老師的課,為何能震動語文界,掀起軒然大波。原來,郭初陽老師的課是在努力鍛造學生“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因此才會惹得那些著意于造就“精神侏儒”的教師群體的不解和抨擊,可見語文教育界固守的“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傳統觀念何等牢固,教師破舊立新給學生一個精神故鄉的探索又是何等艱難。
不言而喻,我們的語文教育必然要讓孩子成為“思想的大師”,遠離“精神的侏儒”。那么我們來聽一聽前蘇聯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的告誡:“兒童的心變成什么樣子,變成鮮花還是枯樹皮,取決于教師。”如果我們每一天的課堂都能成為學生思維磨礪的訓練場,如果我們的每一個教師都能給學生適度的精神引領,那么我們可以相信,每一個孩子都能接近思想的大師,這是皮格馬利翁效應給我們的啟示。
我們不能滿足于做一個教書匠,那么做一個好的引路人,做一個好的精神導師吧,給學生一個精神的故鄉,做學生心靈的朋友。我們要像海德格爾說的那樣,帶領學生“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