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生發展報告：收入分配

在過去幾十年間，中國在經濟、教育、醫療等很多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與此同時，一些新的社會問題也日益凸顯，如社會財富不平等分配程度的上升、傳統婚姻家庭觀念的逐漸瓦解等。中國所經歷的這場社會變遷，不僅具有其自身的獨特性，同時還具有改變世界歷史進程的潛力。

基于這樣的時代背景，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組織完成 《中國民生發展報告》。作為一項全國性、綜合性的社會跟蹤調查，通過長期跟蹤收集個體、家庭、社區三個層次的數據，該報告對當前的民生問題做出了富有創造性的探討，得出了很多有價值的發現。

本刊選登《中國民生發展報告》中的“收入分配”篇，供讀者了解當前中國家庭的收入水平與增長趨勢、不平等程度和變化狀況，以及影響中國家庭收入及不平等程度的社會機制，也希望為頂層設計者制定政策提供可靠的實證依據。

感謝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的特別供稿。

家庭收入水平與構成的特點

最近20 年，伴隨中國高速的經濟增長，中國家庭的經濟收入明顯提高。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從1991-2011 年，中國城鎮居民家庭人均名義可支配年收入從1700.6 元增長到21809.8 元，平均年增長率為13.6% ；農村居民家庭人均名義年純收入從708.6 元增長到6977.3 元，平均年增長率為12.1%。而家庭收入水平與構成表現出以下特點：

1、家庭收入地區差異大，工資成為家庭收入最主要來源

2012 年全國家庭純收入的均值為45665元，中位數為32414 元。從收入構成來看，工資性收入所占比重最高，為56.1% ；其次是經營性收入，為26.6%；再次是轉移性收入，為12.0% ；財產性收入和其他收入占家庭純收入的比重較小。

分地區來看，各地家庭純收入水平相差很大。上海一枝獨秀，當地家庭純收入的均值為84433 元，而平均家庭收入最低的遼寧為41668 元，即平均來說一個上海家庭一年的收入約為遼寧家庭的2 倍。但如果考慮到上海生活成本相對高的話，實際收入的差異會更低一些。從收入構成上來看，各地差異也很大。

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禮會轉變的一個重要特征是，人們的工作場所逐漸從家庭轉向生產社會化程度更高的現代組織，如企業或事業單位。所以，在現代化程度越高的社會（或地區），工資性收入占家庭純收入的比重越高，而經營性收入所占的比重越低。表1 中各地經營性收入的差異正體現了這一規律：上海家庭的經營性收入比重最低，僅為5.5% ；甘肅家庭的比重最高，為32.5%。但從工資性收入上看，各地均已超過50%。

此外，各地家庭轉移性收入所占的比重差異也很大：上海最高，為24.9%；甘肅最低，為7.5%。轉移性收入的多少一方面與各地區的社會福利水平有關；另一方面，由于轉移性收入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是老年人的養老金，因此它也與各地區的人口年齡結構有關。上海一方面社會保障制度相對完善，另一方面其人口老齡化程度在全國居前。甘肅在老齡化程度上不及上海嚴重，社會福利水平也不及上海。因此，反映在數字上，甘肅的轉移性收入占家庭純收入的比重會明顯低于上海。

我們用收入除以家庭人口規模得到了人均家庭純收入——一個與家庭福利水平關系更為密切的指標。全國人均家庭純收入的均值為13033 元，中位數為8984 元。分地區來看，各地人均家庭純收入差異很大。

2、家庭收入城鄉差異明顯

在城鄉家庭純收入的水平和構成比較上，城鎮家庭純收入的均值和中位數明顯高于農村，這反映了城鄉在家庭收入水平上仍存在巨大差異。從收入結構上來看，城鎮和農村家庭在工資性收入的比重上差異不大，這主要是因為大量農村年輕勞動力進城務工，他們的工資性收入已成為農村家庭非常重要的收入來源。不過，經營性收入和轉移性收入卻有非常明顯的城鄉差異：城鎮家庭經營性收入的比重低于農村，而轉移性收入的比重高于農村。城鄉家庭在經營性收入上的差異反映了城鄉在現代化水平上的差異，而轉移性收入的差異反映了城鄉社會福利水平的高低。由于年輕勞動力進城務工，農村地區的實際老齡化程度比城市更嚴重，但中國的社會保障制度卻明顯向城市傾斜，這直接導致了農村家庭的轉移性收入水平大大低于城市家庭。

按人均家庭純收入計算，城鄉家庭在收入水平和構成上的差異依然明顯，城鎮的收入水平高于農村。在收入結構上，城鄉家庭在工資性收入比重上的差異不大，但農村家庭更多地依賴經營性收入，而城鎮家庭的轉移性收入、財產性收入所占比重較高。無論分地區還是分城鄉來看，財產性收入占家庭收入的比重都不高。2012 年《中國統計年鑒》顯示，2011 年城鎮家庭財產性收入占家庭總收入的比重為2.7%，農村家庭為2.3%。由此可見，即使在官方統計數據中，財產性收入占家庭收入的比重也不高。

3、工作單位的性質成為影響家庭工資性收入水平的重要原因

數據進一步表明，家庭成員工作單位的性質影響了家庭工資性收入水平。我們將下列性質的單位定義為“體制內”：（1） 政府部門/ 黨政機關/人民團體/ 軍隊，（2） 國有/集體事業單位/院/科研院所，（3） 國有企業/國有控股企業。家中只要有一人在體制內工作，該戶家庭即視為有人在體制內工作。

從表2 中我們可以看出，家中是否有人在體制內工作是導致人均工資性收入差異的重要原因。就全國來看，有人在體制內工作的家庭的人均工資性收入均值為14758 元，中位數為10667 元：無人在體制內工作的家庭的人均工資性收入均值為9292 元，中位數為6667 元，由此可見，體制內和體制外的工資性收入差異很大。分城鄉來看，這種差異在城鎮地區表現得更加明顯。由此可見，工作單位的性質是影響中國收入差距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如果考慮到體制內的工作福利更好的話，這種由工作單位性質的差異帶來的收入差距會更大。這種差距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優秀人才流向私有部門或自主創業的意愿。每年成千上萬的人報考公務員佐證了這一點。

4、家庭收入結構隨收入水平不同而變化

從收入結構來看，低收入家庭和高收入家庭有很大差異。

首先，無論就全國還是分城鄉來看，低收入家庭的工資性收入所占的比重較低，而經營性收入所占的比重較高。在農村，這說明低收入家庭仍依賴農業生產作為主要的收入來源，這從另一面說明進城務工是農村家庭增加經濟收入的重要途徑。在城鎮，這可能反映出一些自身能力不足、不能在正式工作單位找到工作的城鎮居民要通過小本經營維持家庭生計。

其次，轉移性收入的比重在不同收入等級的家庭所占的比重也有明顯不同。究其原因，我們將轉移性收入進一步細分為3 類：第一類為各種政府和社會補助，如低保、救濟金等；第二類為養老金；第三類為住房拆遷款和征地補償金。我們從對這三類轉移性收入的具體描述中發現，無論就全國還是分城鄉來看，政府和社會補助類的轉移性收入在低收入家庭所占的比重較高，這說明這些補助和救濟是低收入家庭的重要收入來源。而養老金的比重在高收入家庭的家庭收入中所占的比重較高，在城鎮家庭所占的比重明顯高于農村，這說明城鎮老人和高收入家庭的老人的養老金更多，社會福利更好，這當中涉及的社會公平問題值得關注。另外，住房拆遷款和征地補償金的比重也在高收入家庭中最高，從中我們推測，可能存在一些家庭通過近些年來的征地或住房拆遷等政府行為迅速致富。

5、農村家庭收入的增長速度高于城鎮家庭

就全國來看， 家庭收入的均值增長了28%，中位數增長了29%，年平均增長率約為13%。全國人均家庭純收入的均值在兩年之間增長了26%。我們發現，無論是按總收入還是按人均收入計算，農村家庭的收入增長率均比城鎮更快，兩年之間農村家庭收入增長了34%-35%，城鎮家庭增長了22%。農村收入的快速增長可能與勞動力短缺有關。

在2010-2012 年期間，農村收入增速超過城鎮，意味著城鄉差距縮小，有助于降低整體的收入差距。

中國收入不平等程度（或貧富分化）已處在全球較高水平

雖然近年來中國家庭收入增長很快，但研究表明，家庭間收入的不平等程度也呈現出快速上升的趨勢。在上世紀80 年代初，中國的基尼系數（Cini coefficient） 僅為0.3 ；到90 年代中期， 該系數達到0.452 ；而根據國家統計局最近公布的數字，2008 年中國的基尼系數達到了近十年來的高峰，約為0.491。據此估計，中國收入不平等程度（或貧富分化）已在全球范圍內處在較高水平，且明顯高于同等GDP 水平國家的平均水平。

不僅客觀指數如此顯示，人們的主觀感受也是如此。在CFPS2012 年對全國居民的主觀態度調查中，貧富差距已經明顯超過官員腐敗、環境污染、房價上漲、就業等社會問題，成為受訪者認為的目前中國最為嚴重的社會問題。

盡管在任何社會都不可能實現家庭收入的絕對均等，但當收入差異擴大到一定程度，收入的不平等則會阻礙經濟的持續增長。不僅如此，收入不平等還會限制教育投入、增加暴力犯罪、危害政治穩定、損害人們健康等等，所以近些年來中國收入分配的不平等問題非常值得警惕。

1、家庭收入兩級分化，階層固化現象嚴重

調查發現， 貧富家庭收入水平差異極大，最高收入分位數上家庭的收入水平要遠遠高于最低收入分位數上家庭的收入水平。以2012 年為例，農村最高5% 收入家庭的人均家庭年收入高達27000 元，而農村最低5%收人家庭的人均家庭年收入僅為900 元，兩極家庭人均收大水平相差30 倍。在城鎮，最高5% 收入家庭的人均家庭年收入高達42000元，而最低5% 收人家庭的人均家庭年收入僅為1200元，兩極家庭人均收入水平相差35倍。

在社會總收入的分配上，不同收入階層的家庭對全部家庭總收入的占有量也呈現出極大的分化。在社會總收入的分配上，不同收入階層的家庭對全部家庭總收入的占有量也呈現出極大的分化。我們看到，無論是全國還是分城鄉，在2012 年，收入最低10%的家庭的收入累計只占所有家庭總收入不到1%，而收入最高5% 的家庭的收入卻約占所有家庭總收入的四分之一。

總體來看，一方面，兩年間無論城鄉，中間收入階層的家庭收入都有了較快增長，這將有助于縮小中間階層與富裕階層（如最高10%）的收入差距，有利于降低社會總體的不平等程度。但另一方面，低收入階層（如最低10%）的收入增長速度明顯低于其他收入階層，其結果是低收入階層與其他社會階層的差距越來越大，特別是低收入階層的收入增長速度低于高收入階層，這會加劇社會兩極的貧富分化。

從全國來看，約有45% 的最低收入家庭、30% 的中低收入家庭、31% 的中高收入家庭和53% 的最高收入家庭其2012 年的相對收入與2010 年保持不變。在這兩年之中，家庭相對收入位置保持不變的比例都最高。仔細觀察還能發現，最低25% 和最高25% 家庭的收入保持相對不變的比例比其他兩組更高，這說明窮人面臨著貧困陷阱，而富人階層也出現固化現象。換句話說，中國的窮人和富人階層的流動性很小。這些結論在分城鄉統計時依然成立。

此外，分城鄉來看，農村低收入和中低的收入不平等格局，尤其是富人階層，呈現出更強的固化傾向。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與城鄉家庭收入的構成差異有關。一方面，農村家庭收入中經營性收入的比重遠遠大于城鎮家庭，而經營性收入受外界影響較大，在不同的年份會有較大的波動；另一方面，農村家庭收入中轉移性收入的比重要低于城鎮家庭，也就是說，城鎮家庭享有更多的社會福利與保障措施，這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城鎮家庭收入的相對穩定性。收入家庭其收入改善的比例高于城鎮家庭，而與此同時，農村最高收入家庭收入惡化的比例也高于城鎮家庭。農村家庭保持相對收入地位的比例比城鎮家庭低。總之，農村家庭比城鎮家庭呈現出更大的收入變動，城鎮的收入不平等格局，尤其是富人階層，呈現出更強的固化傾向。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與城鄉家庭收入的構成差異有關。一方面，農村家庭收入中經營性收入的比重遠遠大于城鎮家庭，而經營性收入受外界影響較大，在不同的年份會有較大的波動；另一方面，農村家庭收入中轉移性收入的比重要低于城鎮家庭，也就是說，城鎮家庭享有更多的社會福利與保障措施，這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城鎮家庭收入的相對穩定性。

2、全國基尼系數略有下降，城鄉內部收入分化大

除了收入分位數外，衡量收入不平等還可以使用基尼系數和90/10 比率（90/10 incomeinequality ratio） 等匯總指標。基尼系數是根據洛倫茨曲線得到的判斷分配平等程度的指標，其取值范圍在0-1 之問，0 表示收入絕對平等，1 表示收入絕對不平等。90/10 比率是指收入排次在90% 的家庭和10% 的家庭的收入水平之比，其體現的是收入兩極的差異程度。

表3 展示了2010 年和2012 年全國、城鎮、農村的基尼系數和90/10 比率。2012 年全國的基尼系數為0.49，農村為0.50，城鎮為0.48。也就是說，城鎮內部和農村內部的收入分化也非常大。以前的文獻大多關注城鄉的差別，對城鄉內部的收入差距關注不夠。從全國看，根據家庭純收入計算的基尼系數（“基尼系數1”）從2010到2012 年略有降低，但分城鄉來看，該基尼系數幾乎沒有變化。90/10 比率顯示，2012 年收入排名在全國90% 的家庭的收入是排名在10% 家庭的13 倍，該倍數在農村樣本中為12.4 倍，城鎮樣本中為12.1 倍。無論就全國還是分城鄉來看，90/10 比率在這兩年間均有所上升，這說明兩年間最窮的人和最富的人之間的收入差距有所擴大。

歐美主要發達國家的基尼系數在0.23 到0.36之間，美國較高，為0.45。中國雖然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但無論是基于CFPS 計算出來的基尼系數，還是官方公布的基尼系數，均已經大大高于歐美發達國家的平均水平。在亞洲國家當中，日本2008 年基尼系數為0.38. 韓國2011 年為0.42，印度2004 年為0.37，都比中國低。相比而言，拉丁美洲和非洲國家的基尼系數較高。中國的基尼系數雖然明顯低于南非、納米比亞等世界上最不平等的國家，但是已經超過阿根廷，僅略低于巴西。所以總體來說，中國的基尼系數已經非常高，收入不平等將會是中國必須面對和著手解決的一個大問題。相比收入不均，兩級分化的問題可能更加嚴重，從90/10 比率這個指標來看，中國的貧富差距水平已經大大超過美國。

3、讓低收入階層從經濟發展中獲益更多

改革三十余年，中國的貧富分化加劇、收入不平等擴大已是不爭的事實。但對目前中國收入不平等的程度和變化趨勢仍存爭議。

對收入不平等的走向，我們的分析呈現出一幅復雜的圖景：一方面是在大的經濟增長環境下家庭收入普遍增長，尤其是農村家庭，其收入增長的速度已高于城鎮，城鄉收入差距雖依然明顯，但已經呈現出正在下降的趨勢，這是可喜的現象，這一差距的縮小與農村居民外出務工、工資性收入比重的提高的事實是分不開的。但另一方面，各收入階層收入增長并不一致，中高收入階層的收入增長最快，而低收入階層的收入增長仍較緩或沒有增長。如果低收入階層不能同等地在經濟增長中獲益，那么收入差距勢必擴大。

這一現象在城鎮地區更令人擔憂：在普遍收入提高的環境下，低收入家庭的收入狀況卻沒有太大的改善。同時，相比農村家庭，城鎮的收入不平等格局表現出更強的固化傾向，即城鎮低收入家庭的收入向上流動的比例和高收入家庭的收入向下流動的比例都比農村低，這說明改變收入不平等在城鎮更難。據此，我們認為，在如今中國收入不平等的問題上，不僅要關注城鄉差距，還要關注城鄉內部各階層的差距。

事實上改善收入不平等狀況最理想，也最為有效的途徑應該是讓低收入階層從經濟發展中獲益更多，從這個角度看，降低收入分配的不平等程度、縮小貧富差距，中國依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