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俊明
“現代性”是當代學術語境中頻頻出現的一個概念,也是一個在不同學科領域都存在廣泛論爭和諸多歧義的概念。概而言之,啟蒙、自由、理性、人本、民主等話語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以現代性審視古代作品,“批判地繼承”傳統文化資源,對建設當代文化不無裨益。然而,在現代性的視野中,我們是否誤讀了古代作品,是一個不得不慎重考慮的問題。《三國演義》就是一部易被現代性誤讀的古典名著。
在《三國演義》中,得到贊揚和同情最多的是劉備集團的成員,他們是小說著重刻畫的悲劇英雄。數百年來,他們的仁義、忠勇和智慧深入人心,在不同時期都參與國民性格的塑造。然而,若以現代性審視他們,“英雄”一詞則要打上幾個問號。一些論者如李新宇等先生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這些英雄忽視個體生命的尊嚴,漠視普通生命的存在價值。譬如張飛,在關羽死后,“旦夕號泣,血濕衣襟。諸將以酒勸解,酒醉,怒氣愈加。帳上帳下,但有犯者即鞭撻之,多有鞭死者”。這樣的張飛與暴徒何異?最終范疆、張達忍無可忍,殺死張飛,其行為無可指責。再如關羽水淹七軍,“華夏威名萬古傳”,細心的讀者不禁要問:“襄樊平地作深淵”之時,老百姓哪里去了?關羽是否把他們都轉移到了山上?小說寫“樊城周圍,白浪滔天,水勢益甚,城垣漸漸浸塌”,不知老百姓的房屋是否浸塌?又如“諸葛亮火燒新野”,“劉玄德攜民渡江”,小說家借此表現軍師的用兵如神和皇叔的大仁大德,然而細細想來,那些新野百姓本可茍全性命于亂世,現在沒有了家園,唯一的選擇便是追隨劉備。結果經歷一番顛沛流離,“十數萬百姓”在劉備和諸葛亮共投江夏時,未知下落如何……
現代性的含義之一是尊重每一個個體生命,任何漠視普通人生命的行為都是與人類文明的發展背道而馳的。以這一標準看待劉備等人,他們確實有愧于“英雄”的稱號。以這一標準解讀《三國演義》,其意義是顛覆性的,因為小說所推崇的英雄大多經不起現代性的審視。現代性本身即具有鮮明的價值判斷色彩,幾乎是“文明”和“進步”的同義語,因此,現代性這一閱讀視角能夠達到釜底抽薪的效果,它使《三國演義》建立的價值大廈轟然倒塌。
我認為,盡管現代性昭示的方向具有進步性,但它極易導致對古代作品的誤讀。“正確”的現代性和被誤讀的古代作品之間至少存在兩個陷阱。
一、現代性與古代作品的時間差異
作為西方18世紀以后出現的新的時代意識,現代性“體現了一種未來已經開始的信念和對未來進行謀劃的理想,其根本特征是從未來而不是從過去的傳統和歷史中尋找自己時代合理性的根據”。(姜文振《中國文學理論現代性問題研究》第1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在中國,盡管已經有了一個世紀的現代化進程,但現代性問題的明確提出,是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以這一晚期出現且立足于未來的話語審視古代作品,固然有助于清晰地認識“現在”和“將來”,但也會因時間差異而對“過去”不能有所理解和同情,進而過于苛刻古人。具體到《三國演義》中的劉備集團,現代性的視角之所以導致誤讀,在于以下三點歷史情境被遮蔽了。一是劉備等人的道德形象的形成具有歷史性。宋代蘇軾《東坡志林》所記里巷小兒聽說三分,“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的事實表明,當時的普通民眾在面對劉備這樣的“有德之君”(包括其部下)時,其情感傾向是簡單而鮮明的。“尊重每一個個體的生命尊嚴”的理念尚未成為古代民眾的共識,從歷史的角度看,劉備等人的道德并沒有什么問題。二是劉備集團的道德形象帶有歷史的理想性。在三國故事流傳的宋元時期,南北矛盾尖銳,民間的民族情緒滲透到講史說話中,道德感和悲劇感無疑要傾注到代表“南方”和“北伐”的劉備集團身上。在小說中,曹操同樣忽視過個體生命的尊嚴,但劉備卻比曹操得到的贊賞多,因為在劉備集團身上寄托了更多歷史形成的民眾的理想。三是《三國演義》成書過程的復雜性。從史書記載到民間流傳再到文人改編加工,在這一漫長的成書過程中,各種不同的甚至矛盾的觀念在小說中“和平共處”。譬如諸葛亮有精誠實踐儒家倫理的一面,也有裝神弄鬼、興妖作怪的一面。
二、現代性的單一性與作品的復雜性之間的差距
閱讀文本可以有很多視角,現代性只是其中的一種。如果刻意放大現代性視角讀出的意義,而缺少其他視角的參照,對文本的理解就可能失之片面。盡管現代性并不局限于社會學范圍,但它易于引導讀者以社會學的眼光閱讀作品,這種閱讀方法與過去流行的階級分析的閱讀方法并無本質區別。如此讀《三國演義》,小說具有的美學價值就被遮蔽了。小說將感情傾向于處于弱勢的劉備集團,造成一種強烈的悲劇氛圍。如果對悲劇人物的弱點持過于苛刻的批評態度,就勢必會削弱作品的悲劇力量。譬如,“桃園結義”聯系劉備集團的興衰,是小說悲劇風格的重要因素。有論者以現代性審視“桃園結義”,看到社會上的地痞流氓也學劉關張,便覺得“桃園結義”實在是傳統文化的丑陋面,這樣的理解未免過于簡單化。在《三國演義》中,“桃園結義”固然有其褊狹的一面,但現實生活中兄弟反目、兔死狗烹的例子太多了,小說著意寫超越了君臣關系的兄弟之情,正是要為千秋萬代立一個榜樣。桃園之義體現的平等精神和凝聚力是可以當做人們對現實的否定和超越看待的。劉備為了實踐桃園盟誓而興兵伐吳,最終導致猇亭慘敗,蜀漢從此一蹶不振,尤其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道德的主題、義的精神高于政治功利,是《三國演義》所要表達的一個重要意圖。這一意圖的直接效果是小說巨大的悲劇感。“不可感情用事”,“不可意氣用事”,人們或許可以從彝陵敗局總結出這樣的教訓。然而,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了情,沒有了義,就如劉備說的那樣,“雖有萬里江山,何足為貴”?更進一步說,“桃園結義”本身具有褊狹性,它過于強調結盟者之間的義氣,而忽略團體之外更廣闊的世界。這種褊狹性最終導致了劉備集團的悲劇結局,因此《三國演義》所表現的這種悲劇感類似于西方經典悲劇的崇高美,而不能簡單地以“悲苦”二字涵蓋。
與曾經流行很多年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之說一樣,其偏頗就在于簡單地把古代的東西理解為一堆可以隨便取舍的材料,而忽略古人的精神世界是一個有生命的整體。你也許可以用強效藥劑殺死那些“毒素”和“病灶”,但你得到的只能是死肉,生命的靈氣已經失去。我們無法想象,去掉了張飛的“匪氣”、關羽的自負、諸葛亮的“神仙伎倆”及劉備的虛偽和野心,讓他們全都成為符合現代性標準的人,那么《三國演義》是多么蒼白。
現代性的反思在某種程度上顯示了向“五四”的回歸,其目的是借助對傳統文化的重估,為“再造文明”提供歷史契機。只是,由于語境的差異,現代性常常會有許多陷阱,稍不留神,就會陷入其中而不能理解傳統的真義。尤其當我們對傳統的體會遠不如“五四”啟蒙思想者那么感同身受時,面對傳統,面對現代性,我們更應該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