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成龍



在中國現代教育史上,竺可楨算不上一位數一數二的風云人物,他的知名度比不上蔡元培、胡適、蔣夢麟,但人微未必言輕,當我們再次翻開民國大學史冊,拂去厚厚的塵埃,卻驚詫地發現,他的教育思想余溫猶在,不失為醫治當今中國大學各種頑疾的一劑“猛藥”。
竺可楨(1890.3—1974.2),浙江紹興東關鎮(今屬上虞市)人,字藕舫。1918年他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之后便返回祖國,在武昌高等師范學校、南京高等師范學校、中央大學等校任教;1928年出任中央研究院氣象研究所所長……
1935年4月25日,竺可楨臨危受命,擔任浙江大學校長。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日寇大舉入侵,中國全民抗戰,在任13年中,浙大竟有4次遷校,九度春秋處于顛沛流離的辦學狀態。
但是,彩虹總在風雨后,奇跡誕生磨難中。竺可楨上任之初,浙江大學只有工、農、文理3個學院,師生總共500多人,在國立大學中,名不見經傳。經過戰火洗禮和竺可楨的悉心“調理”,到了1948年,浙大已發展成文、理、工、師等7所學院,25個學系,近千名教職員工,2171名在校生,學校規模翻了幾番,教學、科研水平大幅度提高。1940年,全國首屆大學學業競試中,浙大名列第四;次年,又榮獲第一。英國牛津大學只承認的中國7所大學學歷,浙大名列其中,并被世人譽為“東方劍橋”。
浙江大學一舉成名,與竺可楨的辛勤耕耘不無關系,是竺可楨教育思想結出的豐碩成果。
“領袖”教育思想:
培養未來各界領袖人才
大學不是任何個人、財團、黨派開設的私塾,而是社會公器,是國家、民族培養領袖人才的搖籃。
1935年9月,未做大學校長之前,竺可楨就在《常識之重要》中提出:“大學教育之目的,在于養成一國之領導人才。一方提倡人格教育,一方研討專門智識,而尤重于鍛煉人之思想,使之正大精確,獨立不阿,遇事不為習俗所囿,不崇拜偶像,不盲從潮流,惟其能運用一己之思想,此所以曾受真正大學教育者之富于常識也。”
到任后,在宣誓典禮上,他旗幟鮮明地提出:“力誡學生勿受浮動盲從之惡習,須從學業、思想、道德、體育各方面努力,方可養成將來健全的社會領袖,為國家民族效勞。”“大學是養成一國領袖人才的地方。”
竺可楨倡導的“領袖”教育理論,與散發腐朽氣息的“學而優則仕”思想具有本質區別,也是糾正高等教育低俗化傾向的銳利武器。
為什么高等教育的重點是培養未來領袖人才?竺可楨對此做了深入思考。1937年10月,在天目山校區,他對一年級新生發表演講,具體分析道:“諸位在大學一年所花的不過二三百元,而國家為諸位所花的,每年卻要到一千五六百元,所以國家所花的錢,比諸位自己所花的要多到七八倍。國家為什么要花費這么多錢來培植大學生?為的是希望諸位將來能做社會上各行業的領袖。在這困難嚴重的時候,我們更希望有百折不撓、堅強果敢的大學生來領導民眾,做社會的砥柱。”
“智慧”教育思想:
最要緊的是一個清醒的頭腦
大學是專科教育,還是通科教育?一直是人們爭論不休的問題。
大學教育的重點是解決智慧問題,也就是運用所學知識,提高自己的思維水平,增強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專科教育和通科教育都是“船”和“橋”,教育的最終目的是為了“過河”。竺可楨堅決反對“授人以魚”,而提倡“授人以漁”。所以,他在不同場合都說過這樣的話:
“即以智育一端,現行制度亦有重大缺點,即是專重智識的傳授,而不注重訓練智慧。過重于用授課方法來灌輸各國學者已發明的事實,而對于思想的訓練方面全未顧及。”
“許多人常以學校培植學生和工廠制造物品相比,畢業生沒有出路好像是工廠出品無處可銷。這比喻根本不合適。工廠出貨,無論是一部汽車、一只表或是一個鐵釘,總是出廠的時候最適用。等到舊了,表會停,汽車會拋錨,鐵釘會生銹;畢業學生,可不能一離開學校,就天天腐化下去。他必得在學校的時候,已經有一種內在力,使其出校門后,能利用其思想以增加智識經驗,鍛煉身體品性,使學問、道德又日新日日新。”
“要能即事而窮其理,最要緊的是一個清醒的頭腦。清醒的頭腦是事業成功的基礎……頭腦清楚,做學問、辦事業統行。”
“在大學里讀書再多,不會把學問轉化為智慧,也不過是個書櫥子;書櫥子‘學問再多,也不過是個書呆子。試看孫中山在大學學醫,卻成為大政治家;毛澤東在大學學師范,卻成為大軍事家……成功的奧秘就在于,他們在大學里不僅讀書,更注意通過讀書來訓練自己的思維能力,因此,走向社會以后,他們能夠開動自己‘清醒的頭腦,將遇到的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求是”教育思想:我心以為是,
雖千萬人非之而不改
浙江大學的前身,是杭州求是書院。1938年11月,經竺可楨提議,浙大將“求是”作為自己的校訓。
1939年2月,在《求是精神與犧牲精神》一文中,竺可楨以孫中山先生的革命實踐,對“求是”做了解讀。他說:“惟有中山先生不但鼓吹革命,而且實行革命,這革命精神,正是源于求是的精神。”
兩年后,他將求是精神提高到科學精神的高度,做了科學論述:“(一)不盲從,不附和,應以理智為依歸。如遇橫逆之境遇,但不屈不撓,不畏強御,只問是非,不計利害。(二)虛懷若谷,不武斷,不蠻橫。(三)專心一致,實事求是,不作無病之呻吟,嚴謹整飭,毫不茍且。”古今中外,對于“求是”的解析不勝枚舉,惟有竺可楨的“只問是非,不計利害”這8個字,最簡潔、最鮮明、也最深刻。
后來,竺可楨對于“求是”實行之難認識得更加清醒。1948年10月,他對新生訓話,大聲疾呼:“校訓為‘求是,實事求是,自易了然,然而言易行難,一旦利益沖突,甚難實行‘求是精神。近世科學始祖首推哥白尼、伽利略以及勃利諾三氏。除前一人著書外,后二人一秉求是精神,歷險如夷,視死如歸,以身殉科學。先哲王陽明氏有言:‘我心以為是,雖千萬人非之而不改;我心以為非,即孔孟是之而不易!壯哉求是精神!此固非有血氣毅力大勇者不足與言。”
“知行合一”教育思想:
身教重于言教
竺可楨認為,真、善、美,真是根本,善、美不過是“真”樹上綻開的花朵。沒有真行動,所有的理論都如白紙一張。因此,他非常重視身教。他多次表示:“每個著名大學里,統有道德學問并茂的教授,可以潛移默化學生的品格。”“教授是大學的靈魂,一個大學學風的優劣,全視教授人選為轉移。假使大學里有許多教授,以研究學問為畢生事業,以教育后進為無上職責,自然會養成良好的學風,不斷地培植出來博學敦行的學者。”
竺可楨之所以成為竺可楨,不僅是因為他在理論上“求是”,更在于他把“求是”融化在血液里,落實在行動中,使知行合而為一。
抗戰期間,浙大搬遷到西南邊陲,經濟上非常困難,到了冬天,為了節省費用,學校規定各辦公室不準烤火,竺可楨帶頭執行,以至于耳朵、手腳年年生凍瘡。1942年1月,全國掀起反對腐敗官員、行政院院長孔祥熙運動。浙大學生群起激憤,組織了聲勢浩大的游行示威。作為一校之長,竺可楨不得不出面進行勸阻,在勸阻無效的情況下,他又擔心學生游行遭到軍警鎮壓,釀成流血沖突,學生們吃大虧。于是,他義無反顧地走在了游行隊伍前面。沿途軍警見到竺可楨,無不開綠燈放行。1949年3月7日,是竺可楨60歲生日。花甲祝壽,是中國人的傳統,也成為一些腐敗官員借機斂財的借口。竺可楨桃李滿天下,弟子、同事、部下,都想為他辦一個隆重的壽誕。但是,為政清廉、為人坦蕩的竺可楨卻不愿給大家添麻煩、增負擔,提前1個月,他就在《國立浙江大學日刊》上刊登《避壽啟事》,公開申明“尚有同事、同學不諒楨之苦衷,而有送禮或開會者,楨蓋不接受、參加。”
另外,竺可楨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書呆子,而是一個泛舟學海、心系天下的愛國者。比如,在釣魚島的主權歸屬問題上,他早在1969年11月,就上書國家,建言獻策:“釣魚島與沖繩之間卻隔有1000-2000米深海,所以,從深度和距離來看,釣魚島附近石油的開采權統應歸在我國權力范圍……日本試圖開發這一地區,屢登消息在窺視我動靜。我們雖忙于開發大陸的石油,無暇顧及海上資源,但不能不為長遠著想。”為捍衛民族尊嚴、保衛中國領土,作出了重要貢獻。當下,釣魚島主權爭端日趨尖銳,撫今追昔,更證明一介書生竺可楨的高瞻遠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