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佛兒(臺灣)
1941年出生于臺灣臺南佳里鎮人。臺灣小說家。被人視為戰后鹽分地帶文學圈的重要作家。早期出版詩集《芒果園》,并以《島嶼謀殺案》著稱,此外,其亦創辦林白出版社、《臺灣詩季刊》、推理雜志社、不二出版社等。1970年獲得中國文藝協會所頒贈的“中國文藝獎章”散文獎。1970年代加入龍族詩社。1984年創辦《推理》雜志,2008年因家庭原因被迫停刊。目前正在經營《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
這條狹窄的小街,坐落在一處古舊、老化的市區里,兩旁零落地排著一行低矮的房子,白天行人稀少,偶爾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呼嘯而過??墒且坏近S昏,走動的人群就多起來,擺攤的小販從四面八方地擁過來,賣冰水的、賣草藥的、賣海產的、賣肉羹貢丸的,甚至賣毒蛇的,把本來就窄小的街,擠得像一條壞了的盲腸似的,人與人都要擦肩而過,交通為之阻塞,不要說機動車了。這條街,只有三百尺長,可是在T市是一條著名的夜市街,遠近馳名,每天吸引了很多各種階層的游客,包括外國來的觀光客。這條街在夜晚的氣氛和盛況,有若香港九龍彌敦道后面的街廟,和新加坡的牛車水:麇集的黃臉孔人,搖晃的燈光,此起彼落的吆喝聲。型態還是典型的一種農業社會的市集,只是在街頭販賣的多了一些現代化的產品罷了。
“漢洲國藥號”就坐落在這條街的中段,是一幢破舊的二層樓房建筑。二樓的木制窗戶被壓克力的漢洲國藥號招牌遮掉了一半,屋檐下長滿了綠色的苔蘚,龜裂的壁縫里還長出一小撮不知名的草葉,顯得陰濕而破敗。漢洲國藥號跟它右鄰的毒蛇店,以及左側的山產行都是連幢的二層樓,同樣的格局和同樣磨石子的店面,同樣的都是做夜市生意。因此在白天,他們均店門深鎖。
漢洲國藥號的老板就叫李漢洲,是一個五十開外的中年人,中等身材,但是臉色蒼白,而且駝著腰,第一眼給人的感覺就是他老兄行房事過多似的,可是他臉上濃密的眉毛,以及梳得光可鑒人的一頭頭發,又會讓人想到他在年輕的時候,想必一表人才。
李漢洲生長在一個窮鄉僻壤的貧苦家庭里,他小學都沒畢業,年紀輕輕的,約十五六歲時,就跟鄉里的一家成藥公司,到各鄉鎮跑江湖賣藥去了。
他的廠東原來只經營胃散和運功散,后來又推出一種補腎丸。那時候他們一伙五、六個人,擠在一部破舊的貨車里,夜以繼日從南到北,到臺灣的各鄉鎮奔跑;每到傍晚的時候,他們就在一個市集或廟口停下來,各司其職地忙著晚間的生意。那時候李漢洲已經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雖然有點瘦弱,但也長得挺清秀的,他帶著三個小妞,逗笑報幕和演短劇,練得一嘴好口才。
可是那種生活是很辛苦和單調的,雖然公司賺了一些錢,但是他們的待遇也未見好轉。每天,在露天的夜空下,在幽暗的燈光中,在嘶啞的小喇叭聲里,不停地向低階層的農民討生活,不停地向天空索取少年的夢想……
后來他與團里一個叫彩云的女子相戀,老板不同意地斥責他。他不得不離開那從十四五歲就生活下來的地方,攜著比他小兩歲的彩云,投入他日夜夢想的繁華臺北。
初臨臺北,人地生疏,很快地盤纏用光了。在他們幾乎要餓倒街頭時,李漢洲碰到了一個在一條陋巷里擺租書店的同鄉,知道他的處境后,就把他介紹到巷子的一家藥鋪打雜,彩云也就在老板家里做燒飯洗衣的工作。于是,他們至少脫離了饑餓邊緣,也注定了他們落根在此的一生命運。
李漢洲到現在還常常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想起他最初到這條小巷的事兒。那時候剛好是梅雨季,半個月里整天不停地下著雨,天色陰暗,巷子里到處有窟窿積水,濕濕的。他與彩云窩居在他同鄉廚房邊,每個晚上,都可以聽到漏水滴到鋁質面盆的清脆聲音,以及點點滴滴地滴在草席上,他與彩云只有緊緊抱在一起,擠在也是潮濕的墻腳。
由于他在流浪江湖時的磨練,藥鋪的老板很快地發現他的口才,從打雜升店員,主持店務。三、五年后,李漢洲終于混出了名堂,是這條巷子里最好的一個門市人才。幾年的積蓄,加上同鄉的幫忙,在他生下老二之后,他終于在巷中的地段,花了二萬元買下一間屬于自己的店面,自己經營起漢洲國藥號來。
所謂漢洲國藥號,也只不過賣了一種名叫“神勇補腎丸”的單味藥丸而已,因為店臨寶斗里風化區,再加上他的能言善道,漢洲國藥號的招牌很快地在這個地方打響起來。
二十年后的現在,巷弄經過拓寬,滿漢洲國藥號已經不是違章建筑,而李漢洲不覺邁入中年,最小的老三亦已經在外服兵役。他把店務整個交給了老大和老二,如果心血來潮,他也只是從旁協助而已。
李漢洲與彩云生了三個小孩,都是兒子,除了老三比較內向外,老大、老二都可以繼承他的事業。因此忙碌了一生的父母終于比較閑情起來。尤其彩云四十歲以后,由于物質生活的不缺乏,她變得白白胖胖,益發標致起來。也因此,彩云就不常待在家理,她交了一些朋友,整天在外頭逛、喝咖啡。李漢洲有時候不太滿意,但想想她跟他苦了那么多年,也就不太計較。
這條街經過了二十幾年的演變,想不到除了飲食攤以外,幾乎變成一條專賣“補腎”藥材的夜市,山產的鹿鞭鹿茸、猴脂猴鞭,以及蛤蚧粉,海產不是龍蝦就是鱉和鰻。
由于一窩蜂的壯陽補腎,老牌老字號的“漢洲神勇補腎丸”的生意受到了相當的影響,同行的花招除了能言善道外,有些還玩弄小動物來取悅顧客,譬如在漢洲斜對面的“神州館”,他們竟然從泰國學回來,把猴子與毒蛇關在一個籠子里拼斗,雖然很殘忍,卻吸引了不少的顧客。正對面的“大力士國術館”,賣的是固精丸,操拳練武說葷話之外,二、三個年輕少年家,穿著像游泳衣似的短褲頭,露出結實的三角胸肌,和毛茸茸的大腿。這些玩意兒都是漢洲國藥館的勁敵。這些新玩意兒不是在漢洲的左右就是前面,所以打得漢洲毫無招架之力,往往是在入夜八、九點人潮最旺的時刻,在他的店前反而門可羅雀。
這種情景當然使李漢洲憂心如焚,但是,天無絕人之路,兩年前當他到南部游覽,在鹽埕埔的一個街角,有個皮膚曬得黝黑的船員,正在兜售一只產自蘇門答臘的猩猩,解救了他。
那人說得口沫橫飛,說那只猩猩根本就是人猿,深諳人性。他從印尼買它回來不到三個月時間,它已經能跟他握手、扮鬼臉、抽煙等,再過幾個月,它就能叫你爸爸了。
李漢洲一時給他的話迷惑住了,當他看它表演、抽煙、作微笑狀等滑稽的動作后,他的念頭馬上轉到臺北的店里,如果這只猩猩除了這些動作還能叫爸爸,那么,什么猴蛇大戰,什么死的說成活的,什么健身房的那一套都會不夠看……
他心里暗暗高興,但卻冷靜地問著那人:“那,你講這么好聽,他要賣多少錢?”
這個船員在船上不是廚房的伙夫,可能就是雜工之類的。他沒看出這只猩猩已經為面前這位客人所中意。聽到有人問價錢,他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我是在雅加達向一個土人買的,他索價很高,足足一百塊美金,我又喂養了幾個月,尤其不容易通過這里海關……真的很辛苦啦,這樣好了,我賺點小工錢,算兩萬塊好了?!?/p>
兩萬元?著實是不算少的數目,但是當李漢洲想到這只猩猩站在他的店門口,所有的客人都吸引過來的時候,那倒是很值得。
他心里暗下決定,就買定這只猩猩了。這時候,他非常仔細地端詳起他來。他被抱在主人的懷里,坐著大概有二尺高,一身黑中帶紅的長毛,頭部的輪廓除了小一點外,簡直像極了人類;粗糙的臉部帶著酡紅,小小的鼻子,可是大嘴巴,眼眶很深,瞳仁跟黃種人一樣是棕色的。它乖乖地、孤單地,一臉的和藹可親。
李漢洲伸手要去跟地握手,猩猩沒有猶豫,它一只細長帶毛的手掌伸過來。
當他和它接觸一握的時候,李漢洲感覺到一股冰涼,直冷到他的心里。
李漢洲最后以一萬六千元與他成交。他告訴李漢洲他的飲食習慣與人無異,跟著吃米飯就行了,然后他從一只旅行袋掏出一件特制棉織背心來。他說天冷的時候,就請給它穿上這一件……
忽然間,那人竟然哭了,他拿了錢,把他交到他手里,不敢回頭地就跑開了。
猩猩嘰哩呱啦地叫了幾聲,探頭看看他的老主人離去,一臉的茫然。
城市一隅的這條夜市街巷,又到了人潮洶涌的時刻,漢洲國藥號自從店東從高雄買回來猩猩阿吉以后,生意果然興隆異常。一大群幾乎都是男性的旁觀者,把店門口擠得水泄不通。
只見人群圍成一個弧形的店門口,擺著一眼張橫放的長桌,上面鋪著一層白色的塑膠布。
猩猩阿吉就坐在那里,它穿著一件滑稽的花色背心,嘴里咬著一根煙斗,儼然一個大人物狀,眼睛骨碌碌地看著它面前的一大堆人。
俗名黑點的李漢洲的老大看了門口那一大堆人,他清清喉嚨,就扯開了。
“啊,各位人客看倌,今仔日有閑在此互相研究,三角參考,是敝店的光彩,敝店自開業至今,已有二十余年的歷史,所經營的所要介紹各位人客的藥材,也只有一味,那就是神勇補腎丸——不過是這樣啦,今日你我大家交個朋友。俗語說:買賣不成,相請無論——今仔日,人客你大家算是福氣,怎樣講呢……”老大黑點說得口沫橫飛之際,忽然停頓下來,手中的一根藤條,突然朝桌子一拍,發出一聲很大的聲響,旁觀的人沒有被嚇到,倒是坐在一旁的猩猩阿吉,被嚇得縮成一團,手中的煙斗都掉了,它的動作有些夸張,把客人逗得笑開了。
老大黑點看到此舉得到反應,他更是不慌不忙地,朝著阿吉的頭一拍,臭罵著:“干你娘,你怕什么:深山的老虎猛獸,你都不怕了,你怕我這個斯文人?”他嘻皮笑臉地對它說,然后又抬起臉來對著面前一片黑壓壓的人說:“人客看倌,我講你們大家有福氣,我就是在講伊,大家不要看它那樣無膽,伊啊,這只猩猩可是阮老爸從印度尼西亞買回來呢!身價一百萬新臺幣。新臺幣一百萬,干!你大家恐怕不相信,什么一只猴要一百萬,笑死人了……但是人客看倌,你大家看過魚會游水,豬會走路,鸚鵡會唱歌,但是看過猴會講話的嗎?就是這樣,阮的這只猴,伊不但會講話,還會叫你阿公呢!”
黑點老大一口氣說到這兒,正是這段話的最高潮,站在門前看熱鬧的人,也都屏息地等待結果,那一大群人因為天氣熱,加上五百燭光的電燈有二支在他們頭上燃燒,所以每個人都紅光滿面,狡黠的或好奇的各色各樣的臉孔上,都冒著細碎的汗珠,深深地期盼著聽到猴講話。
可是老大黑點地賣了個關子。他看著急躁的一群人,喝了一大口水,潤潤喉后,把話題岔開。他又說:“話回來,現在我向各位介紹本店以二十余年歷史,所精制獨味的男性強壯劑‘神勇補腎丸,神勇補腎丸不但強精、補血、固腎,而且持久。使你久戰不泄,就像一個鐵打男子漢?!?/p>
看熱鬧的人有些失望,但并沒有人走開。在后面休息的老二現在走到前面來,在桌上撬開一箱的補腎丸,他從中打開一罐補腎丸,倒出五六顆小小的褐色丸子,當眾一口吞放到嘴巴里,慢慢地嚼,同時也抓了一把,給在旁邊發呆的猩猩阿吉,阿吉有樣學樣,它也放在嘴巴里猛嚼著。這時,老二接下來說話。
“人客,吹牛無論男女老幼大家都會,有的人吹得比較有藝術,有的人常常給人拆破。剛才我大哥講什么強精,久戰不泄啦,都是騙人的。實在講,人是肉做的,老二也是肉做的,不可比布袋戲的藏鏡人,當然大戰三百回合沒問題,好比鐵打的機關槍,它也會有子彈打完的時候。所以,人身體要顧,要保養,你平時操勞過度,營養補給不夠,又要夜夜加班,年久月深,你不但早泄,我看,連硬都硬不起來嘍!”
老二白花跟老大長相很像,只是老二比較騷包,年紀輕輕,他留著一臉絡腮胡,他們講話的神態也一樣,不過老二白花還是比較嫩點。他們兩兄弟,通常就是這個樣子,一唱一和,一個黑面,一個白臉。老二手上拿著一罐補腎丸,晃來晃去,又說:
“人客,人生最大的趣味就是這味,這味你若果沒夠力,你的人生就沒什么意義了,到時,跳港都嫌你輕呢,男人要補,就靠,神勇補腎丸,二十余年歷史,老店老字號,來!來!人客,手伸出來,你大家試一試就知。假使不相信,現在這五粒藥丸吃下去,半個鐘頭以后,你到寶斗里一試便知,如果有三兩分鐘就清溜溜的,你大家回來砸阮的招牌?!?/p>
有些人伸手,有些猶豫不決,但是在貪便宜和老大、老二的慫恿下,吃不要錢的藥丸的人也不少。場面顯得很熱絡,老大黑點與老二白花打鐵趁熱,便各人拿起藥罐來,大力地推銷:
“神勇補腎丸大罐二百元,小罐一百元,從來沒講價,但是今日阮要特別優待,特送大家寶品一項,這種東西拿到寶斗里去用,保證查某還要貼錢給你,這是什么呢?這就是‘羊仔目,什么叫羊仔目?干,三歲囝仔不知道,你一定知道。這因為東西不多,只買大罐的才送,只限十位,快!只限十位……”
人群中議論紛紛,有的面面相覷,有的掏錢,有的認為是騙人的,一陣紛亂之后,十余罐的補腎丸賣得空空的,桌上多了一迭百元的鈔票,老大忙又從后面搬一堆出來。
這時候人群散的散,補充的又補充,一下子又恢復到黑壓壓的一群人,忽然不知誰說:
“藥都賣了,猴子總該讓它講話了吧!”
老二白花看看眾人,他搭腔說:
“你們大家可能對這只猴會不會講話,懷疑很大吧?也莫怪,到底猴子不是人,今仔日,大家有緣分,我就給你們開開眼界,尤其阮的猴王阿吉,不只會講話,還有一項天大的本事,講出來你可不要吃驚,看到不要見羞,它還會‘打手槍呢!”
旁觀者又是一陣愕然。
白花繼續說:“其實打手槍也沒什么啦!它跟人一樣有七情六欲,又找不到對象發泄,而且阮每天給它吃神勇補腎丸,當然它沒有每天打手槍就受不了啦,來!人客,靠近一點!”
老大接下去說:“今仔日人客真多,補腎丸也賣得不少,阿吉,你可不要漏氣哦!來!”他拍拍它的頭,“先敬禮!”
只見黑點拍了它兩三下腦袋瓜子,果然就點頭敬起禮來了。
“當然呢,叫諸位人客阿公,來,叫阿公!”
猴子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抬頭看老大黑點,黑點馴服它說:“叫阿公,叫阿公……”
在大家屏息等待的常兒,他果然像咽了一口口水似的叫出一聲濃濁的“阿公”。
人群中有人驚嘆,有人鼓掌。
老大黑點很得意,他又引導他說:“講,講我愛你,我愛——你?!?/p>
像在做夢似的,猩猩阿吉終不負眾望,他期期艾艾地像一個臨終的老人從喉間吐出來的聲音,雖嘶啞,但是大家都聽得那是人話“我——愛——你”。
只有猩猩阿吉“阿公、我愛你”這兩句話,漢洲國藥號每天的生意就非??捎^,晚上從入夜七點到十一點,超過五、六波的人群,補腎丸可以直到一百罐左右,收入二萬元,凈賺可有一半以上??墒抢顫h洲厲害的,還不只是教了阿吉說了兩句人話,他也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教阿吉表演手淫——打手槍,這一招確是絕招,第一因為人類好奇天性,第二還可猛吹牛,說阿吉的精力旺盛,是吃神勇補腎丸,一則吸引人,二則印證藥效,把勞動界的朋友搞得傻愣愣的,鈔票當然就麥克麥克地滾進李漢洲的口袋里。
自從猩猩阿吉來到漢洲國藥號以后,他們的生意不僅有起死回生的轉變,簡直到了飛黃騰達的地步,因此不久就招來了同業的嫉妒,后來李漢洲教阿吉打手槍給他們逮到辮子,對面的國術館就告到派出所,警方也派人來取締過,隔壁的毒蛇研究所的老板娘更是水火不容,每次當阿吉要打手槍的峙候,她就在人群中大罵夭壽無積德、妨害風化等等,把大家搞得興致索然。于是兩家就動了肝火,拿刀拿斧要血拼也有過——總之,就是生意太好,漢洲國藥號惹來了很多麻煩,也樹了敵,幾乎左鄰右舍都已不相往來,尤其隔鄰的毒蛇研究所的主人許新枝結仇更深,并不只是因為生意的關系,而是當年漢洲國藥號隔壁這個房子要賣,如果沒有許新枝這個程咬金攪局,房子就是他買定了。
比價以后,許新枝高價購得,從此做了鄰居,也結下了梁子。
但是盡管鄰居抗議,漢洲國藥號生意照做,在猩猩阿吉這個寶的庇護下,業務興隆不竭。
猩猩阿吉,變成漢洲國藥號不折不扣的一棵搖錢樹。
一天早晨,李漢洲在晨間7時醒來,昨晚他與朋友喝了許多酒,醉得不省人事,只記得他是被人抬回來的。
他是尿急醒來的,腦殼很痛。他在房間看不到他的太太,倒是他在金門服兵役回來度假的小兒子漢杰給他敷過冷毛巾,他腦海中依稀有這樣模糊的印象。他想到他小兒子昨天晚飯時候告訴他一大早就要去高雄報到搭船的事。
他搖搖晃晃地經過了老大和老二的房間,然后是一間鋪榻榻米的小室,那是他小兒子睡的地方,他輕輕地推開門,只見棉被零亂一地,他兒子已經走了。
他有點悵然若失。
他又搖搖晃晃地走下木造的樓梯,樓梯因為老舊已有不勝負荷之感,所以發出咿呀的聲音。因為腦脹眼痛,李漢洲幾乎是閉著眼睛摸下這陡峭的樓梯的,他經過一樓的餐廳,繞到廚房后面的廁所,很舒服很久地撒了一大泡尿。
他又迷迷糊糊地回到餐廳,上樓準備再睡一覺,結果在樓梯半途,忽然覺得怪怪的,他想起每天早晨從樓的時候,拴在餐廳一隅的阿吉都會叫他一聲阿公,向他問安,像時鐘一樣的準確,而今天好像沒聽到似的,他覺得很奇怪,就彎下身探頭去看餐廳的阿吉。
當他的視線接觸到阿吉時,他整個身體像觸了電似的,他唉喲地叫了一聲,從整個宿醉中醒來。
原來阿吉像一團黑色的棉絮一般,軟綿綿地仰躺在磨石子地上,李漢洲一個箭步過去,抱起阿吉,雖然還有一點體溫,但是阿吉已經沒有呼吸了,阿吉微伸著舌頭,嘴角有血絲,雙掌緊握,死之前好像經過一番掙扎。
李漢洲幾乎要腦充血,他眼前突然一片昏黑,等他恢復過來,他馬上放開嗓門叫著在樓上睡覺的老大與老二。
老大、老二被父親這突如其來的咆哮聲從夢中叫醒,兩個兄弟就只穿著內褲從樓上跑下來。他們看到父親抱著阿吉的情景,也嚇呆了。
李漢洲說:
“阿吉死了……”
“怎么死的呢?”老大問。
“是不是被人謀殺了?”老二問。
李漢洲把阿吉放到地上,他用手背擦干了眼淚。站起來神色果決地說:“現場都不要動,我們一定要把兇手找出來,即使花再多的錢也不要緊,我要把阿吉當做人看待……”
猩猩阿吉之死,帶給這個家巨大的沖擊是可想而知的,李漢洲在悲傷之余,馬上打電話給在警察分局服務的一個刑事朋友,請他來幫忙調查阿吉之死的謎。
這個刑事姓吳,原來是這個地段的管區,因為喜歡喝兩杯,而李漢洲做人又豪爽,所以兩人不久就變成好朋友,即使他已調離此區,他們還是時常往來。
吳刑事被李漢洲這個老朋友電召來到漢洲國藥號時,已經上午八點多鐘,夏天的陽光已經很灼熱地照射在壓克力的招牌上,但是整條街還是靜悄悄的,朝西的店鋪還罩在一層陰影中,昨夜遺留下來的垃圾及污水還沒有清除,因此整條街顯得很僻。
李漢洲站在店門口等吳刑事,他們見面后,李漢洲第一句話就說:“有人把我那只猩猩殺死了,真惡毒啊,吳兄,你一定要幫我把兇手找出來。”
吳刑事到底有辦案的經驗,他點點頭,很冷靜地跟李漢洲到了餐廳,餐廳里兩兄弟已穿著背心短褲在等他,吳刑事與他倆點頭招呼。然后他蹲下身子,用手撥一撥已死的阿吉,他注意到阿吉舌頭微吐,于是他在阿吉的脖子間翻理著他的長毛,想在皮下找出某種痕跡。
“它是被勒死的嗎?”李漢洲沉不住氣問。
吳刑事站起來,輊輕地搖搖頭。
“也不一定,在找不到外傷的情況下,也有可能,不過,它怎么死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在什么因素下死的,被誰殺死的?你們有什么線索嗎?”
“我在早上7時起來才發現的,當時阿吉還有些體溫,我想他的死是在清晨左右……不過我在懷疑,是不是隔壁毒蛇店的人……”
“是啊,是啊!”臉色凝重的老大黑點插嘴道來說?!霸缟衔覀儼l現大門沒有關好,留著一條縫!”
“會不會是被隔壁放過來的毒蛇咬死的?”老二白花突然說。其實老二會這么想也不是沒有原因的,記得當年他們兩家吵得最厲害的時候,竟然在一個深夜里,漢洲國藥號跑進來好幾條的毒蛇,咬死了后院三只土雞。事情也鬧到管區那里,毒蛇店的老板許新枝以疏忽搪塞,最后也不了了之。
“不要把對象老是繞著毒蛇店的許新枝,想一想還有別的可能嗎?”吳刑事說罷拉開一把椅子坐下。他跟李漢洲年紀相仿,只是胖一點,而且留個小平頭。臉孔四四方方的,斷眉,兇起來可能像個惡煞似的。
“嘿嘿!吳兄,”李漢洲說,“你知道自從阿吉到我店里來后,我們的生意就好過了,厝邊隔壁都眼紅,不只隔壁許新枝,對面的國術館、神州館,都對我們不懷好意……”
“因此,他們就殺死阿吉?”
“如果有機會,他們會的?!倍藖硪槐璧睦洗笳f,“刀槍都來啦,殺死阿吉算什么,何況,昨天晚上,我們沒把門關好……”
“昨天深夜,誰是最后一個進門的人?”
“昨天我們把店收好,已經凌晨一點了,上床睡覺時,阮老爸和阿母還沒回來……”老二跟著補充。
“昨晚我喝酒,回來已經不省人事,怎么回來的都記不清楚了?!?/p>
“你太太幾點回來呢?”
“我從昨晚到現在還沒看到她,可能打麻將去了,干伊娘!黑點,打電話去玉蘭或是金治那里,叫她趕快死回來!”
“那么,”吳刑事看看李漢洲,慢慢地說,“照這樣說,你是最后一個回家的嘍!你又喝得醉醺醺的不省人事,門又沒關好……”
刑事是專家,但他陷入沉思中,旁邊的人就沒再開口。吳刑事再度蹲下身子,近身去檢查猩猩阿吉的身體,他抓起他的一條手臂,從上臂一直摸到手掌,結果從翻開的手掌中找到一條線索。
可憐的阿吉死前曾經掙扎,因此它的手指甲處留有血跡,在發白的手掌里,也找到了幾根異于它的卷曲的褐紅色毛。雖然沒有經過鑒定,可是吳刑事心里已經斷定,那是人類的體毛,而且,既然在他的手上,那必定是兇手的。
吳刑事用手指捻起兩根毛,拿到日光燈下照射。毛粗而卷曲,在燈光下泛著淺金黃的顏色。
“怎么,那是人的體毛嗎?”李漢洲問。
吳刑事胸有成竹地說:“從它手指尖的血跡和這兩根人毛來看,首先就推翻掉被毒蛇咬死的猜測。而且我現在也可以斷定地說,阿吉是被勒死的!”
“被勒死的!”李漢洲癡呆地在嘴里念著,他的腦海里出現阿吉被勒緊脖子死前痛苦掙扎的影像。李漢洲覺得悲痛;他回想著,不要說二、三年來阿吉已跟這個家建立了一層相當深厚的感情,即使看在金錢上,他替他這個家也掙了不少錢,更替漢洲國藥號揚眉吐氣,他是應該為他而哭的。“但是,被誰勒死的呢?”
“那會不會是國術館的歹錢仔呢?他曾經指著阿吉信誓旦旦地說它不要臉,說什么人面桃花,不得好死等等啦!”老大黑點提供了可能的意見。
“神州館的銅鑼仔也有可能呀,他也對阿吉恨得要死呢,去年中秋節的晚上,他不是把一串點燃的炮竹丟到阿吉身上,炸傷了他的腿部嗎?”老二白花更肯定地說。
正當李家父子三人提供了意見,自以為有所突破時,吳刑事的一個問題反而把他們弄呆搞傻了。
吳刑事好像城府很深地,低沉地問:“歹錢仔和銅鑼仔燙發嗎?”
老大和老二眼睛一轉,異口同聲地說:“沒有!”
“他們紅頭毛嗎?”
他們又想了一下,也是同時說:“沒有啊,他們的頭毛是黑色的。”
“那么,你們頭前后壁的仇家,有哪一個人是燙頭發的?紅毛的?”
他們面面相覷,想了一會兒,李漢洲搖搖頭說:“也沒有吧……”
“請你們特別注意,”吳刑事故作高明地說,“不要忽略了燙發的、紅毛的當然包括女人呀!”
“哦!對!對!對!還有女人呢!”漢洲他們剛才就是沒有想到女人,現在經吳刑事點破,他們的思想馬上朝隔壁毒蛇店的老板娘,以及國術館、神州館,甚至更遠的只要不睦的各家太太都有了想象,甚至包括他們的女兒等等,他們像三部放映機,把過去她們所給予的印象,現在在腦海里一幕一幕地重映起來。
可是重映無數次,仍然找不出一個準確的對象。燙發是有的,但是紅色的,卻搜遍枯腸一個也沒有。
在他們陷入混亂而又不服氣的時候,吳刑事講話了:“怎么,是一個也沒有嗎?”
“……”他們無話。
“其實,從進門到發現猩猩阿吉手心的這兩根紅毛以后,我就知道兇手是誰了……”吳刑事的臉上充滿得意之色,并且露出曖昧的笑。
“哦!真的?干伊祖媽!是什么人呢?”李漢洲緊張地問,老大、老二也屏息著等待吳刑事的宣布。
空氣,好像在忽然間凝固了,因此室內氣氛顯得很沉重。
可是吳刑事卻吊足了他們的胃口,他若無其事地說:“且慢!急什么?我們干刑事的,講破案,講抓住了兇手,可不是信口開河,我們不但講究邏輯,也講究結果。當然,最重要的是證據,一定要搞得兇手啞口無言,俯首認罪……”
“這當然,當然啦!啊干!吳兄,是誰呢?”
“好了,好了!”吳刑事好笑地說,“看你急成這樣子,不趕快說,恐怕會把你們急出心臟病來呢!來!大家坐下來,不要激動,聽我慢慢地說,慢慢地分析。”
于是本來浮躁地站著的老大、老二,立刻搬來兩張白鐵皮的圓凳子,坐在他們父親的后面。吳刑事喝了一口茶,李漢洲馬上又遞過去一支煙,用一個K金的打火機幫他點火。
好了,一切OK,總應該開始了吧。
“我進門的時候,就聽說昨晚門沒有關好。門沒有關好,當然有外人進入的可能,這外人如果跟你們有仇,圖謀不軌,要對你們有所不利,他應該有所準備吧!譬如稅:他要帶把武士刀吧!不然,也應該有支扁鉆吧!”
吳刑事吐了一口煙,然后問他們:“這樣講合理吧?”
李漢洲為了他不把兇手直截了當地道出,深感不耐,但是他還是點點頭。
“但,顯然的,阿吉的死是被勒死的,換句話說,兇手是空著手的。但是我認為,如果外來的兇手,他絕對不會空手道來的,那不是送肉喂虎嗎?”
“你的意思是……”老大黑點這時候臉色逐漸變青,額頭冒著汗珠。
“我的判斷是……我的意思,殺死阿吉的是你們自家人!”
轟然一聲,仿佛一顆定時炸彈爆炸了,震得李家三人個個呆若木雞。
“干,哪有這種事……”老二白花不服地說。
“嗯,天下就是有這種怪事,我辦過的刑事案里,比這個更奇怪的事多著呢!不由你不相信——我就再就本案講下去,當我覺得兇手不攜帶刀器而是用手勒死阿吉后,我就想到兇手是里面人,然而里面人是誰呢?當我從阿吉掌中找到兩根鬈毛,一直在燈下對照時,我就斷定是——很抱歉,我因為常在你家走動,你家的人我都看過,惟一頭發褐紅色的就是——我剛才一直繞著問你們左鄰右舍頭發顏色,也無非要更確定我的判斷罷了,現在,絕對正確,勒死阿吉的是李太太沒錯?!?/p>
李家三個人沒有人相信吳刑事的說法,他們仿佛經歷一場噩夢。
“沒有這種事,我阿母無理由要殺死阿吉,她又不是發瘋了。”老二在幫他母親辯說。
李漢洲更想不出他的太太有什么理由要勒死阿吉,但是他現在忽然想起來他太太一夜未歸,就懊惱地吼起來了:“黑點,我剛才叫你打電話有沒有找到你老母?”
“剛剛在金治家,金治說她……說她已經回來啦……”
“干伊老母!愈老愈風騷!”
李漢洲雖然罵著老婆,但是他也不相信阿吉之死是她干的,他一臉的乞求,對著吳刑事說:“阿吉幫了我們家很大的忙,阮某也不是不知道,而且,阿吉的伙食都是她料理的啊,他們也有感情啊,怎么可能呢……”
“我也想過這件事,不過,假使他們兩個有什么相克的呢?那又另當別論了,于是,我想到曾經在報上看過的一則新聞,說有一只鸚鵡飼于某家閨房,主人敦倫的甜言蜜語,不只偷聽,他老兄還照講不誤,惹起了很大的笑話……所以,我就特別想到阿吉它不是也會講人話嗎?說不定嫂子有什么秘密……她最近不是打扮得很漂亮,在外面的時間很多嗎?”
“吳刑事,我看這個推測太離譜,而且也沒有什么證據,阮老母……”
吳刑事以辦案的態度打斷老大黑點的話,他說:“你不是說你媽媽已經回來了嗎?我就等著她回來印證,不只這兩根頭發,我還可以請我局里化驗組的同事來驗血,我相信猩猩阿吉指甲里的血跡一定跟你媽媽的血型一樣。你媽媽是什么血型?”
“我們家都是O型!”
一刻鐘后,李太太匆匆忙忙地回來,由于天熱,臉上的脂粉褪了一半,顯得很狼狽,她穿著一件絲綢的洋裝,短袖的,露出一截豐腴白嫩的手臂。一進門,她看她先生像兇神惡煞似的,有點膽戰心驚。
“干你娘!你愈來愈大膽,昨晚,你到哪里去啦?你老實跟我招來,要不然打死你!”
“我去金治那里打麻將啦,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阿母,阿吉死了!”老二指著餐桌下軟成一團的猩猩說。
母親彩云一聽,嚇了一跳,她蹲下去抱起阿吉,哇地一聲哭起來。
這時候吳刑事拿著兩根毛從她背后的頭上在比對,李漢洲他們探過來,果然,兩根毛的顏色從肉眼來看是很接近的,而且彎曲狀也跟她短發尾梢微微上翹的弧度一樣。吳刑事用眼梢瞄了李漢洲一眼,那表示著,你看,我的判斷正確吧!
彩云哭得很傷心,她抱著阿吉回過身子的時候,李漢洲和吳刑事都看到她的小手臂上,有一條約兩吋長的血痕,看起來就像阿吉的指甲所劃破的。
李漢洲再沒有話說,他心里翻騰著,果然沒有錯,阿吉是她殺的,她這樣匆匆跑回來只是幌子而已,她一定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給阿吉看到了,所以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他想著想著,理智終于被高漲的情緒所沖破,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氣力,他舉起拳,狠狠地一拳把她揍昏過去。
從此以后,李漢洲和他的太太彩云便鬧得水火不容,他不再聽她的任何解釋,不能轉圜的原因,是李漢洲查過,那個徹夜不蹄的晚上,他的太太并不是到金治家去打麻將,彩云的解釋是跟一伙人到北投喝酒、唱歌,后來醉了,但絕封沒有做對不起他的事,至于手上所劃的指痕,也是自己不小心抓的;但是李漢洲死也不相信??磥恚麄冎挥须x婚一途。
半個月后的一個早上,李漢洲收到一封他小兒子從金門寄回來的限時信。半個月的不愉快,總算使他吐了一口悶氣。他坐在他的事務桌前,然后很小心地撕開那封信。信紙折成一直條。然后又打結。他覺得有上點好笑,只胡年輕人才時興這種調調,李漢洲費了一點工夫才打開信紙。攤開信的時候,赫然一根褐紅色的毛發,黏附在信末的署名上,那根彎曲的毛,使他的心收縮起來。于是,他迫不及待地看著他小兒子從金門寄回來的信。
父親大人:
昨天收到大哥寄來的一封信,使我非常地痛苦,大哥說家里的阿吉被人勒死了,說爸爸因為兩根紅色的毛發與媽媽的相似,而誤會是媽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勒死它的,爸爸和媽媽因而吵得天翻地覆。
其實爸爸,事情的真相不是這樣的,您是誤會媽媽了。本來那天清晨我離家到高雄搭船時,我就想告訴您真相的,但您尚在酒醉中,媽媽又不在,大哥、二哥不能跟我溝通,所以也只好不告而別了。然而,可以想象到的,阿吉之死一定帶給您很大的悲傷,我雖然不在家,但也知道它幫我們賺不少錢。但是爸爸,把它當成一個活道具,強迫它講兩三句人話原也無可厚非,可是教它在大庭廣眾之下表演“打手搶”對它是一種戕害,對我們家更是一種侮辱,您不覺得鄰居都以有色的眼光來看我們嗎?而我的朋友也恥笑我,讓我抬不起頭來。爸爸!在很早以前,我就要向您抗議了。
阿吉是我勒死的,您一定感到相當的意外。我當然也不是僅為了它敗壞我們家的門風,而就殘忍地殺它。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清晨五點鐘的時候,我從尿急中醒來,下樓去小便,全身只穿一條內褲,在餐桌邊看到阿吉笑著看我,還向我打招呼,叫我阿公,起先我沒有理它,我尿完回來,它竟然站在路中攔我,我覺得它很好,也很可嶙,就坐在圓凳上跟它握手,然后看它的腳鐐。爸爸,您一定記得,當我高一的時候,家里養了一只八哥,我不忍看它被關在那么小的籠子里而偷偷把它放掉了,被您狠狠地打了一頓。我突然又沖動起來想把它放掉,結果腳鐐嵌得太牢固了。在我正陷入憐憫中為它悲慘的身世感傷時,不知何時阿吉一只手竟然伸入我的褲襠時,抽著我的生殖器,這樣可惡的動作它竟然若無其事,好像在弄他自己的一樣,還似笑非笑的一臉邪惡相,我大驚之余,又羞又怒,下意識用手去掐他的脖子,它抓住我生殖器的手不但不放,反而越抓越緊,我都覺得它的手指甲已經深入我的皮肉。后來,也不知道怎么樣,只覺得一陣暈眩之后,阿吉的手松了,身體軟了,我才放手。我咒罵著離開,那時候我還不知它已死,是我上去整理好行囊要離開的時候,才確定它已死了。
阿吉死了,我想您一定會生氣,但是我想把阿吉苦雄的生命解脫了,何嘗不是一件好事,這種想法平衡了我的罪惡感,我出門的時候,心里平靜得很。
但是我始料不及的是,想不到因為沒有告訴您真相,而使您誤會了媽媽,這是我最難過的地方。
您是好爸爸,媽媽也是好媽媽,雖然你們有些做法和想法我不能同意。我希望你們不管有什么想法或做法,應該替第三者(包括您的兒子)設身處地地想一想,這是我的請求。
我希望爸爸和媽媽的感情和好如初,阿吉的死使您傷心,只好等到我退伍回去時才當面向您賠罪。
最后附上一根我的陰毛,以證實阿吉之死是我殺的沒有錯,我不解的地方是,為什么我的頭發是黑的,但是我的陰毛卻是褐色的,而且卷曲得像燙過似的,好像是個混血兒。
敬頌
平安
不肖子李漢杰敬上
李漢洲讀完了后,兩手顫抖著,一臉茫然。
《禮記》說:
鸚鵡能言,不離飛島;猩猩能言,不離走獸。
(選自臺灣INK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島嶼謀殺案》)
責任編輯_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