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彭臻
天已經大亮了,我在被窩里使勁伸腰,想把困倦趕跑,可是困倦頑固地蜷縮在肌肉群骨頭縫里。昨晚喝的酒確實有點多了,昨晚塞到胃里的食物還在毛毛躁躁地支棱,張張嘴感覺有一層厚厚的舌苔,呼出的濁氣帶著異味,這是消化不良的表征,沒有一點食欲,連喝一口水的想法都沒有,腦袋瓜子有點沉,腦子里籠罩著一縷縷霧霾——這一切都說明酒精還在發揮余威。可是今天早上的干部評議會議必須如期召開,如果作為會議具體組織者的公司辦公室主任在眾目睽睽之下缺席,那會抵消多少努力,推翻多少好印象,口碑壞了濟救起來太難了。辦公室里的活兒最忌諱的就是散漫凌亂不到位,任何時候都得把所有繁冗的事務條分縷析,放置到時間格架里各自的位置。我打起精神,只是潦草地洗臉刷牙梳頭,穿好衣服就出了門,出門的時候我摸了摸汽車鑰匙,還在,藏在右褲兜手機的背后。
家屬院太小了,只夠首尾相接停六七輛小車,我的老賽歐就停在最里面。老賽歐陪我有六年多了,面子上整整齊齊,看不出是一張老臉,只是在駕駛座門邊把手的地方有幾道輕微的劃痕,倒給別人七成新的錯覺,但是我很清楚這車老了,不僅是款式過氣,發動機的響聲也大了,黑色的操作臺發暗,永遠擦不出鮮亮的光澤。車在有些人的手里是寵物,在有些人的屁股底下是名片,在我眼里是一匹馬,一匹忍辱負重的老馬,這匹老馬馱著我這個粗疏的主人已經六年多了。
我插上鑰匙打著的時候,發動機開始工作,嗤嗤嗤響動起來,像老馬怪異的冷笑,我掛上了倒檔,大門在車尾的方向,我得把車倒出去,錯過四五輛——有時候是六輛車,然后出大門。兩側都是豎立的道牙石,間隙狹小,這活兒的難度跟駕校的倒桿差不多,可這是每天早晨的功課。車倒了四五米的距離,我聽到哐啷啷一聲響,聲音很大,我急忙停車,下來看,車的尾部撞翻了停在單元門口的摩托車,太疏忽太粗心太操蛋了。那輛紅色的舊摩托車經常停靠在單元門口的垃圾桶旁,我今天怎么就沒看見它,意識上也忽略了它的存在?
紅色的摩托車很舊,我知道車主是這個單元一樓左側的住戶,天天一大早趕早市賣干果,早市上練攤的商販是沒有固定攤位的小生意人。我看到被撞倒的摩托車躺在地上像一個巨大的甲蟲,無力翻轉身子,更不會自己站起來,我看了看周圍,靜無一人,我拽住車把試了試,摩托車很沉,要把它扶起來重新站穩,非常吃力。我暗運丹田之氣,腰腹發力,車立起來了,但是蹣蹣跚跚站不穩,好似跛腳的毛驢,把它靠在了墻上,我開始迅速評估事態的嚴重性。事態確實很嚴重,銀灰色的發動機殼上滿是濕漉漉的汽油,地上有新鮮的油漬還在往四下里洇化,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汽油味,濃烈到絕對統治人的嗅覺。滿院靜闃無人,在經過兩三秒鐘的縝密判斷果決取舍之后,我以貍貓般的迅捷跨上了老賽歐。往前開,前輪跨上了道牙石的坎,回方向,掛倒檔,再變一檔,轟油門,頭朝外出門,出門的剎那我往門衛室的玻璃窗上瞅,坐在駕駛座上的我沒看到門衛室里的老頭,或許那個看起來精力不濟的老頭還在床上呼呼地睡大覺吧。
我出了門,跟這樣一起不算大的事故暫時脫開了,沒有被黏住,可是與刺鼻的汽油味沒有脫開,我想,老賽歐的輪子一定碾壓在那一灘油漬上了。
在公司大院里的辦公大樓下停好車,進到辦公室的時候,我看了看手機屏幕上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就開會了,有些忙亂,時間緊迫,好在昨天下班之前文印室的打字員已經把復印好的會議材料放在了我的辦公桌,在電腦顯示屏的左側下,整整齊齊一疊摞。
這確實是一個不幸的早晨,倒霉的早晨,交通秩序和心理秩序錯亂了的早晨,令人沮喪的早晨。
上午會議對各部門提交上來的每一個議題展開的討論順利進行,議題流轉比較快,但每個人的發言在我腦子里的刻錄斷斷續續甚至支離破碎,紅色的巨型甲殼蟲一樣的摩托車匍匐在地、濃的化不開的汽油味、逐漸放大的油漬,還有那一聲哐啷啷的響動,繁密地跳進來截斷我的思維,真是不可阻擋。
散會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一點了,又該回家了,我該怎樣善后,我想還是請時間老人您走慢一點,因為在中午十二點之前我還不大可能理清處置這樁事故的頭緒。
那是一輛舊摩托車,這是可以肯定的,至于什么牌子,新車的銷售價是多少,目前值多少錢,心中全然無數,再說摩托車的主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我只見過車主匆匆而出的背影,臉上是戾氣還是笑容,也沒有一點印象,人的差別太大了,現在城市里禮讓包容寬恕的人太少了,一個個忙忙碌碌為鈔票奔忙。如果車主是邊遠鄉村里出來進城打工的農民,說不定還有可能寬厚大度、淳樸之風未泯,罵幾聲就算了,嘟嘟囔囔地把摩托車推到修理鋪。但是如果車主是城里人,老早就下崗的城里人、城市邊緣郊區的人、離了婚滿腹怨氣的城里人,或者是最近遇到過不良刺激的人,那就有可能大聲罵娘聲震屋瓦,唾沫四濺喋喋不休,還要循著油漬上輪胎印下的痕跡追查元兇,還有,他一定不會放過小車前后保險杠上刮擦磕碰的痕跡,一縷縷地查找蛛絲馬跡。
十二點半是吃午飯的時候,我把闖了禍的老賽歐停在了家屬院門口的馬路邊,我心神不寧疑慮重重,進了家門透過窗戶玻璃像奸細一樣窺視斜對面單元門口的摩托車,它依然靠在單元門的側墻上,一動不動,安祥地保持著早晨的姿勢。
在我專注地看那輛摩托車的時候,一個中年人騎著摩托車停在了那個單元門口,一樣的摩托車,都是紅色,像孿生兄弟,他低頭打開摩托車支架,停好后進了單元門。他穿著的那件藍色工作服我不陌生,進單元門的時候我看見后背上有“正林瓜子”幾個黃色大字,沒錯!他就是摩托車的主人,我還沒有移開視線,他就從單元門出來了,雙手抱著一只碩大的紙箱子,往摩托車的后座上放,而后熟練地綁扎,動作簡凈干練沒有一丁點拖泥帶水。扎好后藍色工作服的中年人騎著摩托車走了,我又看見后背上的那四顆黃色大字了。早晨的那輛摩托車無動于衷倚靠在單元門口的水泥墻上,看來它確實壞了甚至廢了,不能再為主人馱運貨物,在我的眼皮底下,它把它的使命交付給了它的孿生兄弟。
下午下班后正好有賦閑在家百無聊賴的朋友約我閑聊,這次我沒有推辭,欣然答應,我可以晚點回家。延宕到九點多的時候,朋友海闊天空的閑話說完了,看到我有些心事重重意興索然,朋友說散了吧,我不得不往家屬院回。輕輕推開家屬院的兩扇大鐵門,我只打開了小燈,開大燈太刺眼,如果打開大燈,兩把光芒四射的掃帚就把這小小家屬院里的黑暗一掃而空,游移的光柱還有可能照射到摩托車主家的玻璃窗戶上,這不啻于通報闖禍的老賽歐回來了,闖了禍還逃逸責任的老賽歐回來了,什么老賽歐,跟一大坨冰冷的鋼鐵玻璃橡膠混合的機器疙瘩又有什么關系呢?關鍵是那個肇事的車主回來了。
一切要比我想象的靜謐,已經晚上十點了,透出窗戶的亮光已經寥落稀疏,鎖上車門后我以最小的動作幅度停車,簡省得像中午的摩托車主人,進家門時我的步履仍然像貍貓一般快捷輕盈。
心緒不寧,被這點破事折磨得六神無主有些狼狽,我懷疑我逃逸躲避的選擇,也許根本就不是選擇,而是趨利避害的人性本能。誰都知道,城市裝滿了訛詐背叛弱肉強食,在城市里跟人打交道不能太老實、太直拙、太謙謙君子,沒有人會因此認為你厚道、你君子。在城市密密匝匝急急惶惶的人群里已經容納不下君子了,君子在古代在書里在廟廊在林泉,如果在這個物欲紛繁的世界里突然跳進來一個君子,大家一定會用看瘋子呆子神經病的眼光看他,我認為真正的君子已經絕跡了,絕跡得比瀕危物種更快更徹底。
不是嗎?現今的社會,陌生的路人看見老人摔倒也不敢伸手去扶起來,普通的善意之舉反遭到老人的誣陷,報紙上、網絡上時不時有這樣的報道,過去有現在有將來還會有,本地有外地有各地方都有。
躺在床上,被子被妻子曬過,暖烘烘很舒服。中午的時候,透過窗戶看摩托車的主人搬運大紙箱子,我心底里曾經涌動過一個想法,我應該跑出去對摩托車主人說,師傅,早上沒小心撞倒了你的摩托車,是不是摔壞了?你去修吧,修理費我來承擔——這樣的話我就可以一下子把干擾了一天的惶恐不安拋到九霄云外,達到內心坦然。可這一天超出想象地風平浪靜,所以我自己想要當一回君子的閃念多么荒誕多么幼稚多么孟浪。這樣的自我寬慰確實有點作用,我的眼皮沉重起來,視線迷離。
終于沒有辜負我的自我寬慰,我強大的調節能力起了作用,醒來的時候天已然大亮。我睡了個難得的囫圇覺,睡覺睡到自然醒是多么難得多么奢侈的事,感覺精氣豐盈充沛,饑餓感很強烈,時間會調整一切回歸原位,包括胃口、心境。老賽歐的事故帶給我一晝夜的忐忑也感覺被沖淡了,不再那么頻繁地在腦袋里冒泡。我是不是庸人自擾。
可是我出門的腳步還是有點遲疑,我走出家門到老賽歐的駕駛門一共用了整整三十四步,刨除十四步樓梯和樓道,單元門外我走了二十步。我的老賽歐沒有遙控鑰匙,我摸索鑰匙準備開啟車門時,卻怎么也找不到老賽歐的鑰匙,上衣兜褲兜沒有,襯衣兜屁股兜也沒有,怪也!昨晚不出門無應酬沒喝酒,車鑰匙絕不會長翅膀飛走,或許在茶幾電腦桌沙發墊下辦公桌上。恍惚躁急冷汗沁出之際,聽到身后有一個清晰的聲音傳來,哎呀呀師傅,你咋把車鑰匙忘拔了,今早我看見插在車門上,我在這里等你已經等半個小時了,怕你尋不見著急上火,又不敢走開,你看看,耽誤我送貨啊!我扭頭看見了藍色的工作服向我移動過來,他的語調里微微有些責怪的味道,臉上卻掛著淺淺的微笑,胸前也有“正林瓜子”幾個黃色的楷體漢字,字沒有后背上那么大。
我接過鑰匙,連說謝謝你非常感謝多虧了你,其實我最想說的那句話是——你馱貨的摩托車是我撞的!可是這話從心里蠕動只爬到喉管的位置,就畏葸不前了,終究沒能從我的嘴里蹦出來,我迅速地把自己藏進了駕駛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