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剛
老碼頭初春的江風讓人精神一爽,露臺一角,有位男士正憑欄遠眺。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寧波的楊總。
“還是你們上海好啊,有大都市的派頭!”楊總舉起酒杯沖我揚了揚。
“這里是著名的十六鋪碼頭,已經有150年歷史了,當年是遠東最繁忙的貿易口岸。”我走到他身邊和他碰杯。
眺望陸家嘴,鱗次櫛比的高樓在燈光的勾勒下呈現出未來之城的魔幻色彩。我們腳下的這片老倉庫卻寧靜而安詳,似乎正向滔滔江水訴說著百年前的往事。
楊總問我:“蘭總,上海開埠以來迅速成為東亞最重要的港口城市,雖說清政府是被洋人逼到這一步的,但畢竟也是改革開放的重要一步,再加上后來洋務運動的勵精圖治,大清國也做了不少努力試圖扭轉時局,為什么1900年八國聯軍還是要攻入北京城,迫使皇室流亡呢?”
我嘆口氣:“庚子之變的直接原因是慈禧太后不滿洋人反對她廢黜光緒另立新君的企圖,不惜借助義和團殺洋人、燒教堂,甚至炮擊外國使館,這等于直接向國際社會宣戰,終致八國政府組成聯軍,以解救使館人員為由攻入北京城。清政府不得不簽署《辛丑條約》割地賠款,款項高達清政府四十年的財政收入,民眾怨聲載道,于是加速了大清帝國的滅亡。”
楊總搖搖頭:“真不明白一生精明的慈禧怎么會做出如此荒唐的決策!”
“決策錯誤有四宗罪,慈禧全犯了。”我答。
楊總饒有興味地問:“此話怎講?”
“第一宗罪:視野狹隘。大清王朝在‘康乾盛世時期還是當時全球最富庶的國家,但由此造成國民夜郎自大,不屑與外國交往,互通有無,于是實行海禁,閉關鎖國。而西方正是在那兩百年間完成從工業革命到全球貿易的巨大進步,國力迅速增強。直到1840年清廷輸掉鴉片戰爭,被迫開放口岸通商后,絕大多數政府官員仍對外面的世界不甚了了,只有一位李鴻章因曾經出國考察,知道如何與洋人打交道,而太后和皇帝是絕無可能踏上他國國土的。如此閉塞,自然連最基本的國際準則都搞不清楚了!”
楊總感慨道:“我們做企業的人也是這樣,順境時容易孤芳自賞,等到醒過神來,競爭環境已經變了,常常錯過最好的應變時機。”
“閉關自守的第二宗罪是任人唯親,致使決策者無法獲得準確的信息做出判斷。當時國家的最高軍事決策機構是軍機處,六位軍機大臣全由滿族貴族擔當,而張之洞等漢族大員只能被派到地方任用。這些貴族只顧勾心斗角,罔顧國家利益,甚至顛倒黑白。有官員看了義和團自稱‘刀槍不入的表演后,發現漏洞百出,欲向朝廷匯報,卻被軍機大臣阻止;大沽口炮臺失守,天津門戶洞開,八國聯軍即將長驅直入,軍機大臣竟然謊報軍情,向慈禧假傳捷報。如此荒謬,慈禧身居深宮,怎么可能按照他們的報告做出正確的決策?”
“我也一直在擔心,隨著企業變大,我不再可能經常跑一線,更多依靠下屬的匯報做決定。匯報是否真實會決定我的決策質量。”楊總感同身受。
“更為糟糕的是慈禧在下令炮擊外國使館這件事上一直受情緒驅動,這是第三宗罪。她一直痛恨洋人,拒絕與他們打交道。在光緒皇帝與她政見不合,百日維新失敗后,她急于廢黜光緒,但洋人們都反對,于是更加刺激她的不滿情緒。此時恰逢義和團在北方興起,號稱刀槍不入,不怕洋槍洋炮,慈禧一廂情愿地認為她可以依靠義和團打敗外國軍隊,就縱容他們屠殺教民,焚毀教堂,直到攻擊使館,導致事態急劇惡化。可以說,此時的慈禧已經完全喪失理性,變成情緒的奴隸。”
“我有好幾次在情緒激動時做出錯誤決策,事后追悔莫及,所以現在我時常提醒自己,不要在這種時候做重大決定。但我知道慈禧在鴉片戰爭后也授意李鴻章開啟洋務運動,為什么都沒有成功?”楊總問。
“這正是她的第四宗罪,也是導致大清帝國覆滅的最深層原因——重‘術輕‘道。鴉片戰爭讓清廷見識了洋人堅船利炮的威力,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張,授權李鴻章打造北洋水師,并在各地開辦兵工廠,制造洋槍洋炮,但在體制和思想上卻依然故步自封。士兵們拿著洋槍,卻不懂如何按熱兵器戰爭時代的要求排兵布陣。軍隊腐敗依舊嚴重,許多軍官為騙取軍餉,謊報人數,導致兵力既不足也不強,與洋人打仗經常一觸即潰。這樣已經爛到根子里的帝國,如何不亡?”
楊總凝視著夜幕中的黃浦江,許久才說:“學‘術易,變‘道難!其實我發現做企業這么多年,往往引進一套新的管理方法容易,但要建立適應變革需要的企業文化最難。然而沒有文化支撐的變革注定失敗,因為你給了工具他也不用,或者沒有將它用在正確的地方。我們很多企業家熱衷于給員工培訓工具,卻很少花時間講企業文化,有些本末倒置了。”
幾艘張燈結彩的游輪從我們面前駛過,消失在夜色的盡頭。濤聲依舊,物是人非。盡管夜已漸深,我們仍站在露臺上,心情難以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