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娟
在小說《老井》中,作者融會現實、歷史與一系列神話、傳說,結構成千年村史,在這部村史中,鉤沉和展現了太行山區的地域文化和風俗人情,記錄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情感意志,表達了對山區父老鄉親深情的人文關懷,并體現出他們于傳統與現代的沖突中的痛苦掙扎。坐落于太行山深處的老井村,四周連綿的山區幾乎阻斷了它與外界的聯系,封閉的自然環境,常年干旱的氣候,“靠井吃水”的生活和生產方式,使得傳統文化在這片山區旱地上得到了“滋養”,并長久完整地保存了下來。這得以保存的傳統文化中,既有中華民族優秀的傳統精神,也有封建落后的社會文化意識。當時代變革的春風吹到了老井山坳時,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在老井村中相遇,變革與堅守、文明與愚昧也便形成了強烈的二元對立。
在老井村這片旱地上,由于傳統文化中封建落后的文化意識,缺乏相應的科學技術指導的老井村人盲目地打井,祖輩們焚凈了遠山的老林,砍凈了村邊的禁林,也未能給后代留下一眼活水井,只留下了光禿禿的大山和那幾十眼干窟窿。時至今日,情況也沒有得到多大的改變,誠如文中馬書記所言:“這太行山區人畜吃水問題吧,舊社會幾百上千年沒解決,新社會三十年也沒解決。”幾百年來,在這片干旱的土地上苦熬苦掙而存在的,除了最耐旱的醋柳、葛針、野草、山菊花之外,就是活不起、死不絕的人了。“打一眼深井,直達青龍河在河床以下的地層,便成了老井人世世代代夢寐以求的夙愿”。但是,由于封建傳統因素、愚昧和文化的落后,老井村的后輩們也為打井付出了許多無償的勞動,釀就了不少慘劇。孫二爺為打井不成而得瘋病;段喜鳳年輕的丈夫為打點炮慘死井下;旺泉的爹和四堂打井時井塌身亡;單身漢亮公子旺才打井時由于滑輪脫掛,也慘死井下……“解放四十幾年了,老區是面貌未改,河山依舊!”
千百年來靠井吃水的落后生活生產方式,使得老井村窮氣八丈高,妮子女人們如那山水,向平川流逝,永遠離開了村子,拋閃下一茬茬的后生們在山溝溝里打著打光棍。單身漢亮公子就是一個典型的代表。他有五間敞亮的瓦房,卻唯獨沒有一個愿意嫁他的女人。為此他只能打著光棍,在性饑渴中受著煎熬。他“愛偷妮子們的花褲衩、奶罩罩”,新蓋房子的粉墻上也貼滿了電影畫報上剪下來的美人頭,深更半夜集結年輕的后生們跑到二旦嫂家“聽房”,逼迫瞎子演唱黃曲。“旱土之上,一切都幻化為瘋狂的神話。”通過這些“瘋狂”的舉動,宣泄著自己的性欲。亮公子的結局也是頗為悲涼,他活著的時候熬光棍,打井時由于滑輪脫掛,也慘死井下。死后買得一個已死去的妮子合葬,總算成了一門冥婚。
“文革”后,現代文明隨著時代變革的春風吹到了老井山坳,年輕的后生們站在了變革的“風口浪尖”上。趙巧英在老井村的言行遭際就充分地闡釋了兩種文明的對立與沖突。作為一個受過教育的新女性,她欣然地接受現代文明。在衣著打扮上是城里人的做派,但是牛仔褲、西裝這些時髦的打扮卻與老井村民老舊的棉襖和大襠褲格格不入。老井村民們嘴上說好,背后對她還是指指點點。她熱烈地追求與旺泉的美好愛情,可是在封建落后的老井村自由戀是“打伙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天經地義的婚姻。所以旺泉的爺爺萬水老人死也不能容忍旺泉和巧英“自由”,用鍘刀生生鍘斷了兩人的愛情。“這頓棒打鴛鴦散,把跟旺泉巧英一茬兒光屁股玩尿泥長大的后生妮子們看的好生心寒。”
高中畢業回鄉后,巧英搞起了科學種田,她按著科學的辦法種下新品種“水果玉米”。從城里的農科所帶回來的化肥、“除草劑”、“縮節安”也用在了耕田種地上。除草劑一撒,“平日連鋤把也不摸,那地里竟然寸草不生!有勞力的人家,鋤板都磨禿了,地里還沒巧英的干凈!”縮節安一噴,“那棉花竟然不用封頂打掐也不抽條瘋長了”,輕輕松松地取得了大豐收。村人們一邊眼氣著、懷疑著,不服氣地等著秋后算賬;一邊嘲諷著,議論著,對巧英的舉止百般挑剔。在巧英的身上充滿著一種青春的活力,一種對人生價值的渴念和對新生活的向往。回鄉后,她有試著改變老井村,但是愚昧的老井村民們并沒有給予她這樣的機會。《老井》中有這樣一段話:“哼,甚要‘改變農民生活方式?嘁,打孫老二逃荒到咱老井,插旗圈地,打井立村,幾百動千年了,誰人改變過?合作化,人民公社,‘農業學大寨,那般大的陣勢還改變不了甚哩,她一個妮子家,容易。”誠如老井人所言,對這個幾千年來深受傳統文化浸染的老井村來說,想要變革不容易。巧英似乎也認識到以一己之力是難以改變老井村,最終放下了與孫旺泉的愛情,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老井村,她的離去正如那臺載著她的拖拉機,匆匆忙忙地越走越遠,“迎向千萬重大山古老的包圍,尋找著山外的世界。”
同樣,在和巧英一起接受現代教育的孫旺泉身上也存在現代文明和傳統文化的沖突,他愛與自己青梅竹馬的巧英,崇尚自由戀愛,卻也因了謀求“嫁一娶一”的“實惠”,拋棄了巧英,入贅段喜鳳家,成為段家的生育機器。作為一個新時代的知識青年,當他串聯上喜柱兒、亮公子、三則等一后生,去淘雙井失敗,面對石門村的挑釁,他竟然帶頭參與了那場毫無意義的械斗。如果說,趙巧英是決然地選擇了現代文明,那么孫旺泉則是在痛苦地甚至是絕望地游離于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之間。冒死惡祈的孫石匠雖反映出老井村人的愚昧和無知,但是孫家幾代人西西弗斯式打井的壯舉,卻讓人看到中華民族的不屈的奮斗精神以及頑強的生存意識。作為孫氏年輕的一代,孫旺泉身上更多地繼承著中華民族優秀傳統精神的閃光點。中學畢業后回村務農的孫旺泉,沒多久就成了頂門戶、立家業的男子漢。當自己的爹因井塌死于井下之后,旺泉抱著亡命的決心淘西井,然而淘西井失敗的打擊激起了旺泉以死相拼的反抗。血管里奔涌著的孫氏門宗不屈的血液,燒灼起了他不屈的斗志。后來進了縣鑿井隊,參加了學習班,學得了地質科學知識,成了定井位的土專家。他學成回村,沒日沒夜地勘察地形,克服了種種困難,終于為老井村打出了一口井。這口水井使得“千年過去,看不到任何富裕起來的希望”的老井人有了盼頭。然而,孫旺泉卻終究是走上了與趙巧英截然相反的道路。因為在漫長而又艱苦的打井路上,讓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畢竟是老井旱土上一棵正崛起,正茂盛的棟梁樹”,意識到自己的根在這塊土地上扎得太深了,“他沒有力量把它拔出來,而且。拔出來他也就死了。”孫旺泉無法掙脫自己的理想和故土,因為“這理想和這干旱的群山,曾哺育了幾十代人,使他們在任何絕境之中,都保有生活下去的勇氣”。①
作為一個從城市插隊落戶到“太行山一個只有九戶人家的小山村”的知青,作者在觀察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人們的情感意志時,也體現了對農民生活狀態的冷峻思考。以其知識分子的自覺,在矛盾和痛苦中積極地找尋著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之間的交匯點,表達著一個知識者的理性思辨,所以無論是旺泉對鄉土的執著與堅守,還是趙巧英的城市尋夢,作者都給予了肯定。正如作家在代跋《太行牧歌》中所言:“提筆之先,我自然偏愛趙巧英的。不料寫來寫去,對孫旺泉竟生出許多連自己亦感意外的敬意。誠然他有許多局限,但現實的大廈畢竟靠孫旺泉們支撐。若無一代接一代找水的英雄,歷史之河便遺失了平緩的河道,無從流動,更無從積蓄起落差,在時代的斷裂處令人驚異地飛躍直下。”
① 曾燕:《現代審美意識觀照下的生命流程——解析小說〈老井〉》,《時代文學》2010年第9期,第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