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意識”的無意識流露

摘 要：作為“文攤”文學家的趙樹理，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創作了一批代表《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方向的作品，然而這些作品呈現一種情節結構上的模式化。利用結構主義的批評方法對其代表作品進行仔細研讀，發現其文本深層結構背后，蘊含著趙樹理思想中無意識的“清官意識”。

關鍵詞：趙樹理小說 結構主義 “清官意識”

“一個新人”，作為“一個在成名之前已經相當成熟了的作家”①的趙樹理，是20世紀40年代解放區文學創作中的代表人物，他立志做一個“文攤”文學家，在20世紀中后期創作了一批“老百姓喜聞樂見”的通俗作品。這些作品是趙樹理“在群眾中工作和在群眾中生活”遇到“非解決不可而又不是輕易解決了的問題” ②，這些作品反映了農村的新變，傳達了農民的變化，但這些作品在情節結構上卻呈現出一種相似性、雷同化、模式化的問題，對這些作品的深層結構進行探討，發現其文本背后蘊含著趙樹理思想中無意識的“清官意識”。

一、趙樹理代表作品的表層情節③結構

本文筆者選取趙樹理40年代及50年代初的五篇具有影響的作品為例進行分析，它們是《小二黑結婚》（1943）、《李有才板話》（1943）、《孟祥英翻身》（1944）、《李家莊的變遷》（1945）和《登記》（1950）。

《小二黑結婚》是趙樹理的成名作，講述了農村中一對進步青年的戀愛故事，小二黑和小芹兩情相悅，而其自由戀愛卻遭到重重阻撓。首先是各自父母的不同意，小二黑的父親二諸葛“抬腳動手都要論一論陰陽八卦，看一看黃道黑道”④。他對小二黑、小芹的婚事的理由是“命相不對”⑤。小芹的母親三仙姑“每月初一十五都要頂著紅布搖搖擺擺裝扮天神”⑥。她反對小二黑、小芹的婚事原因是嫉妒女兒的年輕漂亮，有吸引力，她“高唱前世姻緣由天定，不順天意活不成……”⑦其次是以金旺和興旺為代表的惡霸勢力，他們通過“斗爭會”、“拿雙”竭力破壞小二黑、小芹的婚事。最終在區長的“恩典”下，小二黑和小芹才得以如愿。其情節結構可以簡化為：小二黑、小芹追求自由婚姻■封建頑固派的阻撓■區長的幫忙■小二黑、小芹實現婚姻自由。

《李有才板話》主要描寫以李有才、小順等農民與地主閻恒元等人之間的斗爭。李有才、小順等貧苦農民欲掌握村政權、減租，翻身做主。但在改選村政權及減租中由于章工作員受地主閻恒元等人的欺騙，使改選村政權、丈地、減租成為“換湯不換藥”的沒有進步意義的行為。村長閻恒元老奸巨猾把持農救會，欺騙章工作員，使改選村政權、減租的實施有利于自己，還為“閻家山”爭得了“模范村”。最終由于縣農會主席老楊同志到閻家山檢查督促秋收工作才發現問題所在，團結李有才等貧苦農民打倒閻恒元地主惡霸，才使貧苦農民翻身。其情節結構可以簡化為：李有才等貧苦農民欲翻身做主■地主惡霸勢力的阻撓■老楊同志幫忙■李有才等貧苦農民等得到翻身，運用以上兩篇的分析方法《李家莊的變遷》的情節結構可以簡化為：鐵鎖等貧苦農民欲翻身當家做主■守舊勢力地主李如珍等人阻撓■小常等人幫忙■貧苦農民翻身成功。

《孟祥英翻身》的情節結構可以簡化為：孟祥英欲實現平等自由■婆婆等舊勢力的阻撓■工作員的幫忙■孟祥英得以翻身。

《登記》的情節結構可以簡化為：艾艾和小晚等青年欲追求婚姻自由■守舊勢力阻撓■區分委書記幫忙■小晚等青年得以結婚登記。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以發現這幾篇文章的情節結構是雷同的，呈現出了模式化，都是貧苦農民欲實現變化，其翻身目的遭到守舊勢力或惡勢力的阻撓，最終在上一級開明領導的幫助下，得以實現變化。在實現變化的過程中，可以看出上一階層的領導起著關鍵作用。上層領導在貧苦農民的翻身變化，苦盡甘來的過程中占據主導地位。沒有他們的幫助指導，貧苦農民是戰勝不了守舊勢力或惡勢力的。雖然趙樹理對這些領導的描寫較少，但就是看似不必要的幾筆，則最容易泄露作家的隱秘心理。

二、結構主義分析下的深層結構

結構主義是對文學作品進行分析批評的一種“內部”研究方法，結構主義者特倫斯·霍克斯：認為“事物的真正本質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我們在各種事物之間的構造，然后又在它們之間感覺到的那種關系。”⑧托多羅夫受普洛普的啟發，將諸多“敘事功能”的歷時性排列，改為“從詞的邏輯意義上講的一系列基本句型”⑨，也就是從語言學的句法范疇分析入手。茨維坦·托多羅夫將故事簡明地定義為由“命題”構成的“序列”。那么，就可以將一切故事的序列用符號公式推導出來。⑩“命題主要有兩種：特征和行動。一個小說最簡單的序列是‘特征—行動—特征”{11}，這其實就是“平衡——打破平衡——重歸平衡”的過程，是文本從一個共時狀態轉向另一個共時狀態，情節從一種平衡過渡到另一種平衡，從而構成完整的故事情節，這就是茨維坦·托多羅夫借助語法分析情節構成的主要方法。下面我用這種方法來分析趙樹理小說的深層結構（主要以《小二黑結婚》為例）。

《小二黑結婚》講小二黑、小芹追求自由戀愛，而終于愿望實現結婚的故事。

我們假定：X=小二黑、小芹

A=追求婚姻自由

a=追求遭遇改變

-=某一屬性的破壞或否定，那么-A=環境未改變（或追求婚姻不成功）

則《小二黑結婚》的情節結構的表達式：

X-A→Xa→XA

這個序列式由X缺乏改變（即沒有婚姻自由）開始，到X主動追求婚姻自由，尋求環境的改變，最終達成目的，實現婚姻自由而終。但是結果是美好的，過程是曲折的。小二黑與小芹追求婚姻自由遭受了重重阻擋，我們把這個因素考慮進去，再來看看這個情節的結構表達式。

設Y=守舊勢力或惡勢力

b=阻撓改變

則這個表達式為：X-A→Xa+YbX→X-A

在這個表達式中，X即小二黑、小芹追求婚姻自由遭遇到以二諸葛、三仙姑為代表的封建守舊勢力的阻撓和以金旺、興旺為代表的惡勢力的破壞，最終兩人的婚姻自由難以實現。他們兩人要實現婚姻自由必須借助區長的力量，只有得到區長的幫忙，兩人的目的方能最終實現。

設Z=區長

c=提供改變

則《小二黑結婚》的情節結構表達式為：

X-A→Xa+YbX→X-A+ZcX→XA

這個表達式恰好與上文分析的《小二黑結婚》的表層結構的情節表達式吻合。那么按照此方法，其他文本的表達式，亦可以歸結為此，或者說趙樹理的這些代表作品可以用一個抽象的符號公式來表示：

X=尋求改變的農民

A=地位環境的改變或者追求愛情

a=追求或遭遇改變

-=某一屬性的破壞或否定

Y=守舊勢力或惡勢力

b=阻撓改變

Z=上級干部

C=提供改變

則趙樹理的小說結構為：

X-A→Xa+YbX→X-A+ZcX→XA

在這個抽象表達式中，Z是X成功的關鍵，沒有Z，X無論怎樣努力也不可能達成所愿，Z是整個事件性質發生轉變的核心因素，具有不可忽視或替代的作用。

為了更好更深刻地方揭示趙樹理小說的深層結構，筆者再用格雷馬斯符號矩陣來分析說明。

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的形式為：

假設X為尋求改變的貧苦農民，則 反X即為守舊勢力或惡勢力。則非反X為上級干部，非X與X相對，X為人，非X即為非人這里可以表示為新政權的新政策、法律法規。

于是這個符號的矩陣就形成了三組對立，三組“共謀”的六組關系，具體闡述如下：

X與反X 是一組對立的不可調和的關系，X欲尋求改變，反X限制阻撓X的改變。X是真理自由的追求者，是進步者， 則反X是落后守舊，舊秩序的代表者、維護者，是落后者。

X與非反X則構成一種共謀的關系，非反X幫助X實現改變，X使非反X的權威、政策有了落實的基點。

反X與非反X是對立的關系，代表著新舊兩種權力的斗爭。

X與非X是一種共謀關系，非X為X的改變提供了依據，指引著X的改變，X也只有在非X的指引下才能去爭取、去斗爭，才有可能實現改變，達成目的。非X也是只有通過X的改變彰顯其意義。

反X與非X是對立關系，非X是不允許的反X存在的，是要消滅反反X的，反X的存在受到非X的制約，反X要存在必須打破非X的存在，因此二者勢不兩立。

非反X與非X也是一種共謀關系，非X存在為非反X存在提供依據，非X只有通過非反X的實施落實才具有意義，非反X只有在非X的名義下其權威才得以突顯，才使其身份具有合法意義。

綜觀這六組關系，可以看出，X就在反X指引下并在非反X的幫助下才能戰勝反X，如果沒有非反X的話，X即使有反X指引也不可能勝利。《登記》中艾艾、小晚雖然有“男女婚姻自由”的政策，但民事主任的阻撓，王助理員的官僚作風使他們的自由婚姻不能落實。《李家莊的變遷》中如果沒有小常的幫助，鐵鎖們即使知道犧盟會章程也不能實現翻身。《李有才板話》中張工作員工作不實，受到欺瞞，如果沒有老楊同志，李有才他們還是受欺凌壓迫的對象，因此，非反X即上級干部的位置至關重要。

三、結論

通過上文的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的分析，筆者認為作為上級領導的區長、老楊、區委書記等人在整個故事中起著重要作用，是他們的作用才促使故事的“大團圓”結局。趙樹理雖然對這些人物著墨不多，有的甚至只是簡要提及，但通觀這些人物，他們身上都具有為民做主、為民著想的特征，而這些正是“清官”素質的體現，因此筆者認為這些人物的設置是趙樹理“清官意識”的無意識流露。

中國經歷了漫長的封建社會，傳統文化對中國人影響甚深，“在中國人的政治文化理中，清官意識占據一個特殊的位置。可以說，中國社會的普通民眾無不抱有一份對清官的向往和期待，幾乎每個中國人內心深處都蘊藏著一種根深蒂固的清官意識。”{12}在小農經濟的基礎之上，在高度集權化的社會里，平民百姓絲毫沒有獨立的政治人格，也沒有表述權利和自由的途徑，于是人們就容易產生渴求外部力量來改變現狀。于是清官就成了這種愿望的一種寄托。從歷史上看，清官的不斷被塑造和弘揚“就是人們在于社會環境的對抗過程中產生一種聊以自慰的自覺意識。清官意識逐漸內化一種無比自發的意識傾向”{13}。

趙樹理要為生活在最下層的農民代言，以知識分子的眼光審視農民的生存境遇，以農民的心態和農民喜歡的形式去反映農民的生活場景和內心訴求。而當時的解放區雖然有了新政權和新政策，但封建意識依然很濃厚，而從農民中走出的趙樹理其思想不免留有封建意識的殘余。當“清官意識”成為一種集體的“政治無意識”時，趙樹理也難以擺脫這種“政治無意識”，在其作品中老楊、區長等人物的設置固然有宣傳新政權、新政策的需要，但亦有其思想中 “清官意識”的無意識流露。老楊、區長等人物身上寄托了平民百姓的希望，是現代包公的化身，這種清官形象喚起的更是一個民族更深層次的無意識心理。

① 周揚.論趙樹理的創作[N].解放日報.1946-8-26.

② 趙樹理.也算經驗.趙樹理文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25.

③ 這里所說的情節指“敘事性文藝作品中具有內在因果聯系的人物活動以及其所形成的事件的進展過程。”辭海合訂本[M].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0：870.

④ 趙樹理.小二黑結婚. 趙樹理文集第2卷[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

⑤ 趙樹理.小二黑結婚. 趙樹理文集第2卷[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6.

⑥ 趙樹理.小二黑結婚. 趙樹理文集第2卷[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

⑦ 趙樹理.小二黑結婚. 趙樹理文集第2卷[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0.

⑧ 特倫斯·霍克斯.結構主義和符號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8.

⑨ 茨維坦·托多羅夫.文學作品分析.敘事美學[M].重慶：重慶出版社，1987：48.

⑩ 參閱茨維坦·托多羅夫.《十日談》語法.轉引自周英雄、鄭樹森.結構主義的理論與實踐[M].臺北：黎明文化事業公司，1980.

{11} 李廣倉.結構主義文學方法批評研究[M].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06：188.

{12} 胡杰華.談民眾的清官意識[J].理論前沿，2008（10）.

{13} 金國華，鄭朝暉.“清官意識”的審察、反思與批判[J].小說評論，1988（3）.

作 者：周彥彥，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2011級碩士研究生。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