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荷塘月色》被刪的文字談其教學重點

劉紅

講授一篇文學作品，無論大學還是中小學，可以從多方面、多角度人手，這是被人們普遍認可的一個教學原則。比如，有的作品可以側(cè)重內(nèi)容分析，有的作品可以側(cè)重形式分析；有的作品重點在閱讀能力訓練，有的作品重點在寫作手法上的借鑒，不一而足。

但相對而言，有個問題似乎不能取“自由”的態(tài)度。這就是對作品本身的認識。古代文論中雖有“詩無達詁”的說法，但學者們普遍認為一篇文學作品有其相對固定的內(nèi)涵。一篇作品既然有其固定內(nèi)涵，我們就應該尊重它，不能隨意妄加改動。如果我們覺得這個作品不好，就不要選人教材，一旦選人教材，就要尊重作品本身。隨意的刪改，不僅是對作者的不尊重，也影響對作品本身的認識。對《荷塘月色》文本的刪改處理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事件。

一直以來，我們中學的《荷塘月色》教學重點仍放在對荷塘的美的描寫及作者淡淡的哀愁的把握上，這一點只要瀏覽一下大量公開發(fā)表的有關(guān)《荷塘月色》的欣賞文章就可以知道。現(xiàn)在，這種傾向還在繼續(xù)。教師教學用書重點還是放在文章前面的寫景上，從第二頁到第十五頁，幾乎看不到一句對文章后半部分表示重視的文字。不僅中學語文界是這樣，學術(shù)界似乎也如此。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里說：“《荷塘月色》是他寫景抒情的名篇，都體現(xiàn)出作者對自然景物的精確觀察。”只字不提后半部分的抒情文字。

為什么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呢？我想和文本被刪改有關(guān)。刪后的文本，文學色彩最強的就屬文章前半部分那段景物描寫了。我現(xiàn)在還記得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們教研組一位教師準備市公開課時，大家討論的教學重點就放在對景物的分析上。這在當時是必然的，因為沒有了那幾段景物描寫，這篇散文就仿佛被掏去內(nèi)臟一樣。

刪掉的文字后來才引起人們的注意，并且重新編入教材中。這幾段文字是：

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采蓮人不用說很多，還有看采蓮的人。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jié)。梁元帝《采蓮賦》里說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鶿首徐回，兼?zhèn)饔鸨蝗秾⒁贫鍜欤麆佣奸_。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時嬉游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xiàn)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被刪的兩段文字，在刪者眼里可能是不重要或是不健康的。但是我們仔細閱讀全文發(fā)現(xiàn)，被刪的文字是非常重要的。第一，被刪的文字本身是重要的；第二，在文章整體表意上，其重要性超過前面的寫景文字；第三，為文章的藝術(shù)性增添了一種新的光彩（虛實相間）。下面分別論述：

第一，被刪的文字本身是重要的。被刪的文字講的是一群少女，在江南的河邊一邊歡快地唱著情歌，一邊采著蓮子。我們可以想象笑聲不斷，所以作者說：“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jié)。”但不要誤解，作者不是想突出她們的天真無邪，而是寫她們對愛情大膽的、健康的態(tài)度。所以作者說“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jié)”，這句話是對下面引文的概括。梁元帝《采蓮賦》的文字是對這句話的證明。“妖童媛女，蕩舟心許”，少男少女們劃著船默默傳隋。“鶿首徐回，兼?zhèn)饔鸨保瑒澋梅浅Ｓ崎e，一邊劃一邊回頭，傳送酒杯。這幾乎接近現(xiàn)代男女相愛的場面，森嚴的禮教諸如“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教條仿佛不存在了。而且遠接《詩經(jīng)·關(guān)雎》中所表現(xiàn)的“樂而不淫”的境界。“榷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借寫劃船表現(xiàn)男女之間依依不舍的依戀之情。隨后作者將觀察視角轉(zhuǎn)移到寫作者這里，以男性視角描寫女性姿態(tài)美：“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纖腰”指楊柳細腰，“束素”指白色的綢子，可見女子的婀娜嫵媚，這是靜態(tài)；隨后是動態(tài)，“遷”指移動步履，“延”指慢行，“顧步”指回眸自己的腳步，把江南女子那種羞澀穩(wěn)重的韻味寫了出來。“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有季節(jié)，有實物，但實際是一種比喻和烘托。“嫩葉初花”用在這里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上旬的女子，看作正面烘托也很美。“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兩句把筆觸延伸到女子的心理，女子仿佛怕花草沾濕自己的裙子，又有些惱怒花草，因而微笑，這個“淺”字用得十分形象；又怕船傾，急忙提起衣襟。筆觸細膩，刻畫生動。所以作者說：“可見當時嬉游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

第二，在文章整體表意上，其重要性超過前面的寫景文字。前面的寫景文字共三段，如評論家所說“把描寫對象解剖為一個一個組成部分，然后一部分一部分地去觀察描寫，并且從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等角度去表現(xiàn)描寫對象的形狀、色彩、質(zhì)地、大小、數(shù)量、氣味、聲音，以及它們的運動和變化”。文字之美，自不待言。但從作者情感角度分析，會發(fā)現(xiàn)作者筆下的荷塘不是作者要尋求的理想之所，也不是作者情感寄托所在。荷塘只具客觀之美，無法與作者主觀情感相融合。因此，作者在“心里頗不寧靜”之時，試圖擺脫日常羈絆尋求審美快感的企圖宣告失敗。最明顯的證據(jù)是作者在描寫完景物之后，說出一句冷冰冰的“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如果把景物描寫看作全文高潮所在，應該說作者會非常落寞，甚至一無所獲。僅此一點，就可以得出結(jié)論：景物描寫不能作為本課的教學重點。僅僅關(guān)注寫景，我們無法準確全面地把握作者內(nèi)心復雜的情感脈絡。

事實上，作者的情感追求也沒有就此止步。在眼前的客觀景物中尋美失敗后，作者憑借自身豐厚的文學史學修養(yǎng)，展開精當?shù)穆?lián)想，借以拯救落寞的自我。他找到了情感寄托所在嗎？找到了，這就是對六朝時期文學描寫中的江南的皈依。在對六朝的江南進行文學想象時，作者選取了《采蓮賦》和《西洲曲》這兩個詩歌，為我們展示了江南明麗的水景、淳樸的民風和健康的戀愛場面。這才是作者情感理想所在。單純的客觀景物是死的，只有人的存在才能構(gòu)成美，特別是那些表現(xiàn)人性美的場面。船上少女少男杯酒傳情，少女婀娜的步姿、天真的淺笑都構(gòu)成了美的元素。這些都是北方的荷塘所沒有的。這幾段文字與其說是對前面寫景的補充，不如說是對它的超越，尤其就情感意義而言。另外，我們把表現(xiàn)作者主觀情感的話前后對比，也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差異。前面說：

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這里說：

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xiàn)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又說：

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

古今南北對比后，作者的褒貶傾向是非常清楚的。對眼前景物的靜觀是作者尋求審美愉悅的第一步，但是，這第一步失敗了，“我什么也沒有”；作者接下來在對“江南”的懷想中卻獲得極大的樂趣，“這真是有趣的事”。

這里的“江南”，有人認為是1927年“大革命”時期的現(xiàn)實江南，也有人認為是古代史實中的江南，兩種觀點都顯得牽強附會，缺少根據(jù)。錢理群先生認為《荷塘月色》是構(gòu)造“一個與現(xiàn)實對立的陌生的藝術(shù)世界”。請注意錢先生說是“藝術(shù)世界”，我以為這話是對的。事實上作者也只是提及兩部文學作品，沒有提及其他。所以從文本出發(fā)，“江南”當指文學想象中的江南。

總而言之，對文學江南的描寫是對眼前荷塘景物描寫的發(fā)展和超越。文學江南是作者審美理想的歸宿地。也就是說，作者是在想象中完成審美體驗的。這部分是作者抒情的高潮所在，也理所當然應該是教學重點。如果不對此重點分析，甚至一帶而過，我們就不能深入地理解作者對人性之美的贊頌這個審美理想。

第三，為文章的藝術(shù)性增添了一種新的光彩（虛實相間）。寫江南文字的重要性，不僅在于這段文字表達了作者的審美理想，而且在抒情藝術(shù)上也有新的光彩。文章前半部分對清華園荷塘景物的描寫基本上是實寫，是對眼前現(xiàn)實的如實描繪，給讀者充實之感，可稱之為“充實之美”；后半部分則是借助描寫想象中的景物感染讀者，給讀者空靈之感，可稱之“想象之美”。只有實寫，沒有虛寫，文章顯得太實；只有想象沒有實寫，則太虛。兩者結(jié)合起來，一實一虛，文章給人變化多端、搖曳多姿之感。這是朱自清先生在散文藝術(shù)上的貢獻，也是《荷塘月色》之所以迷人的魅力所在。忽略這一點，就不能準確定位《荷塘月色》的藝術(shù)性。當然，朱先生引用古書，與“掉書袋”不是一回事。后者給人賣弄炫耀之感，有些材料可有可無；而前者是以抒發(fā)情感為鵠的，是不可缺的。后者不必考慮材料的生動形象，而前者是必須考慮的。

總之，寫江南的文字因為具備如上的優(yōu)點，無疑應該設定為教學重點加以分析鑒賞。

將描寫江南的文字設定為教學重點，除了對教學重點作一般性地處理外，應注意如下問題：

第一，注意準確把握《采蓮賦》和《西洲曲》這兩首詩歌的意蘊。首先，要排除階級論等庸俗社會學的干擾，從人性角度把握古詩內(nèi)涵。這個觀點，復旦大學教授章培恒先生在其《中國文學史新著》序言中有明確表述，“將文學中的人性的發(fā)展作為貫穿中國文學演進的基本線索”，而不是“對社會政治、對階級斗爭的強調(diào)”。其次，讓學生透過細節(jié)、心理描寫體會人物的美的心靈。

第二，注意此描寫江南部分與描寫荷塘部分的聯(lián)系。主要通過對文中出現(xiàn)的主觀抒情句子的分析，把握作者對客觀景物和想象中的江南的不同態(tài)度，引導學生感受作者對想象中的江南的贊頌之情。

第三，學習作者對引用手法的恰當運用，避免“掉書袋”。講授《荷塘月色》對語文教師而言是一個富有挑戰(zhàn)性的工作，如何全面、深入、準確地把握《荷塘月色》這篇優(yōu)秀散文的內(nèi)涵和藝術(shù)性是擺在教師面前一件艱巨而又愉快的任務，筆者不揣鄙陋，試著探索《荷塘月色》的內(nèi)蘊，目的是希望向廣大同人請教。《荷塘月色》是個老話題，但愿探出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