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志



《我們稱之為心靈的東西是特別的多余》是我們進入這個名為《黑更黑,死更死,火更火,拾階而下》陳曉云個展中遇到的第一件作品,我個人把它看成展覽的一個起點和基調(diào)。我們自我的心靈正是真相的遮蔽物、誤讀的解碼器,沒有心靈,物、事件、世界……的本來面目將會向我們敞開,那么,對真相來說,我們?nèi)说男撵`是多余的。心靈強加給事物各種意義,多余的意義。心靈,是假相的生成者。陳曉云對心靈的懷疑和厭離,預示了他對相的懷疑和厭離。
這可以引申到作為生產(chǎn)“相”為己任的藝術(shù)家對自身工作的反思。我們說,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一件作品,繪畫,雕塑,攝影,電影,裝置,錄像,聲音……它們要生產(chǎn)出來,這些“相”無疑都是假相,那我們生產(chǎn)它們何益?在源源不斷無限衍生的圖像和景觀的洪流之中,難道藝術(shù)家的工作就是隨波逐流地生產(chǎn)、推波助瀾地再生產(chǎn)?
厭相意識開始產(chǎn)生。對藝術(shù)家來說,越是對圖像、對所謂社會現(xiàn)狀、對人們的表態(tài)和表現(xiàn)的觀察,對絕望、痛苦、苦難、憤怒之相的觀察,越是會產(chǎn)生越來越強烈的不信任。陳曉云以這么一句作為一個作品的標題“讓模特顯示出沮喪,給他苦難的道具,讓絕望本身的真相成為可疑的圖像?!?/p>
相的敗壞從顯示開始了:沮喪一經(jīng)顯示,就成了表象;苦難一經(jīng)顯示,就會成為道具,絕望一經(jīng)顯示,就會成為可疑的圖像。
敗壞,是指不恒定的,不確定的。
我們注定無法阻止相的敗壞,每一個隱喻都相互聯(lián)系又相互消解,每一次與其他物,與另一個主觀的聯(lián)系都是一次對物的成見的一次利用和消解。
一個意義注定會被另一個意義取代,新的意義很快會陳腐,一個意義的生成,一開始,就走向敗壞。
相,不是因為我們的使用而敗壞的,也不是完全因為我們的觀察而敗壞的,不是因為我們的判斷而敗壞的,而是,一開始,它就是敗壞的。不僅僅是因為“相”是可敗壞的,而是它本身是敗壞的。
為什么這么說呢?我還是要回到這個展廳中的第一件作品《我們稱之為心靈的東西是特別的多余》。沒有恒定不變的心靈,也沒有恒定不變的心靈的主人。所以說,作為一個觀察“相”,思考“相”,使用“相”,生產(chǎn)“相”……的一個主體,“主體”也是“相”,也是敗壞之相。這樣我們必然也發(fā)現(xiàn),“觀察”、“思考”、“批評”、“揭露”、“使用”……本身也是“相”。
我們注定無法阻止相的敗壞,因為我們即是敗壞之相的本身,我們的自我就是相之敗壞的原因,就是敗壞之相的源起。
圖像不能解決問題的地方,語言也同樣無能為力。觀察、思考、批判、揭露……也同樣如此。
我們選擇一種觀察去替代另一種觀察;我們選擇一種思考去替代另一種思考;我們選擇一種批判去替代另一種批判;我們選擇一種揭露去替代另一種揭露;我們選擇用A的方式使用某物,去替代用B的方式使用某物;我們選擇一個意義替代另一個意義……我們不斷去追求意義,去獲得意義。
確認意義本身就是權(quán)力的確認,就是欲望的一次得逞,是自我的一次勝利(誤認的自我所誤認的勝利)。
共享一個意義是不可能的,因為必然會導致強權(quán)和顛覆強權(quán)。共享所有意義也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既不能窮盡所有意義,也不能消除喜惡。因為追求無限意義、或揭示可能意義的本身是喜惡造成的。
相的衰敗,其實也是意義的衰敗。
最終極的意義,就是“有”,“能有”、相信“有”,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條件。只要這個條件存在,抑制權(quán)力、平衡權(quán)力是不可能的。那藝術(shù)家該何為呢?也許應該說,這不僅僅是藝術(shù)家的問題,而是每個人的問題?!跋唷被蛘哒f“意義”的“確定性”和“客觀性”的消失,這也許導致了當代社會最深刻的危機,但也是最清醒的認識。
我們或許去像西西弗斯那樣去活著和做著。如果我們把石頭比作相,它無法在信賴的山頂上落腳,而西西弗斯也無法放棄這塊石頭,因為他與這塊石頭無異,他就是這塊石頭。如果石頭消失,他也霍然而滅。他的痛苦、絕望、厭倦、幻想、期待、依戀、輕信、懷疑……都是與這塊石頭的假相維系在一起,互生絕望,又互相依存。他們互生,卻也互滅,在這種大死亡的恐懼中,他們不斷相互揭示和闡釋。
以一次次滾落——這種小死亡來祭拜意義,在大死亡的恐懼中求生。
以對上一個意義(它不能長執(zhí)也不能長駐)的絕望放手,任由滾落,來認領下一個意義。
真的是悲壯,就算他會悲壯地質(zhì)疑和厭棄悲壯本身,他也不得不面對這種恥辱的求生。
我們有一個幻覺,確信某種“相”是更具解放性,然后我們被此“異相”所感而異化,去成為“自我解放”的新主體,主體凝聚,將再次召喚新的解放,去生產(chǎn)“更有解放性”的“異相”……主體在這種異化中輪回,卻不得真正的解放和拯救。
對相的不斷厭棄但又不斷索取,這種對相的依戀和幻想,其實是對生產(chǎn)相的系統(tǒng)的依戀不舍。我們往往看似反抗相,但我們卻順從著這個系統(tǒng)。
陳曉云提供了另外一種態(tài)度?!拔业膽B(tài)度是有點迫不及待、慌不擇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這種不耐煩的方式和習慣,導致了這樣一種直接和暴力的感受的傳達,其實還是跟這種粗暴的傳達方式有關的?!?/p>
他選擇了暴徒的態(tài)度。不耐煩來源于對假相的厭離感。他對絕望這種看起來十分沉重的姿態(tài)也在錄像《絕望表演》中表達了他的懷疑和嘲諷。這部錄像讓我聯(lián)想到今年備受矚目的影片《殺戮表演》(2012年,紀錄片,導演:約書亞·奧本海默),導演邀請了當年在印尼屠殺“共產(chǎn)主義者”的劊子手來重新表演屠殺的情形。他決然否定暴力電影導致暴力的觀點。他認為電影的娛樂和逃避功能才是問題所在。相信某個“相”,是愉悅的,我們從非此即彼中,獲得安全的逃避。在這個世界上把分成好人和壞人,是“星球大戰(zhàn)”式的相之設定?!爱斘覀冋f,我們是好人,你們是壞人的時候,就是在逃避責任。其實誰都知道痛苦的事實:你們是人,我們也是人?!?/p>
所以安瓦爾們(安瓦爾當年殺人過千,是片中主角),需要不斷得到確認:自己殺的是壞人。奧本海默認為在那場屠殺中,從行刑人到最高首領,沒有誰是為了意識形態(tài)去殺人。蘇哈托發(fā)動反共清洗,因為他要權(quán)力;軍隊將領為蘇哈托執(zhí)行滅絕行動,因為他們也想要權(quán)力;安瓦爾他們替軍隊動手殺人,因為他們也謀權(quán)獲利,他們也確實得到了。生產(chǎn)“好人”和“壞人”之“相”,生產(chǎn)意識形態(tài)之“相”,是謀取權(quán)力所必需的。“殺戮一旦開始,很好,我們需要那種宣傳,讓我們能面對自己,能繼續(xù)殺下去?!眾W本海默說,“我不是殺人專家,但我認為意識形態(tài)從來就是找借口,而人類彼此傷害的原因只有自私。殺人者當然知道那些宣傳是謊言,但這能讓他們感覺舒服一點。他們知道事實,但寧愿相信謊言,他們需要這個謊言,他們對謊言上癮了?!?/p>
謊言就是假相,而最依賴假相的就是自私的自我,因為自我是最大的假相,最難割舍的假相。
《最臭的部分》中,陳曉云用最不堪的語言、沒有方向的亂噴、滔滔不絕地灌滿你大腦的神經(jīng)池子,他咒罵、嘲諷、挑戰(zhàn)一切人,當然他自己也不可從中脫身,可以說,他人只是自身的彌漫。對人性的懷疑和失望通過語言和文字這種方式揭露它的敗壞。臭,更臭,最臭……他明白從這部分、這個陰溝中流淌出來的也只能是臭的。
他或是擺出以禁忌來挑戰(zhàn)的姿態(tài),他用這種不顧一切的無恥,來沖撞安全的禁閉之門,他以粗暴的方式模擬了盧梭似的懺悔(他懺悔手淫何嘗不是一種口淫呢?),就如同那些認為自己已在歷史之后的懺悔者,以懺悔的宣泄和姿態(tài)替代了懺悔,再次以幻想把自己分裂于歷史之外,把現(xiàn)實分離于歷史。暴力是憤怒最實在的表現(xiàn),陳曉云對暴力既迷戀又深感失望,或許因為他發(fā)現(xiàn)暴力其實沒那么真實,暴力的主體——暴徒也現(xiàn)出虛構(gòu)的景觀之幻的本來面目。
《砍死你》的暴戾之相,竟然走向了它的反面,圓瞪的怒目之下空無一人,砍殺成了沒有對象的砍殺,不斷持斧揮劈的暴徒雖然就在觀眾面前,卻是在一層屏幕之后,像是關在那種用于監(jiān)獄、審訊室、精神病院里面的一層單面鏡里,觀眾可以看到他,他看不到外面的觀眾。他越是盡情盡力,獲得的不真實感的荒誕效果就越濃重。
在《業(yè)余暴徒》里對暴徒的失望和厭離之感顯露得更為充分,這里我們注意到:是一群暴徒,而不是一個暴徒,群體替代個體,他以這種方式提示普遍性——所有的暴徒。他們尋找敵人,他們以暴徒的形態(tài)搜尋敵人,在這件錄像中的暴徒,他們永遠地在尋找,敵人的不出現(xiàn)將會使他們遲疑和慌亂,看不到敵人的暴徒,是“業(yè)余”的。
真正的暴徒不需要尋找敵人,所有的相,所有的有,都是他的敵人。
陳曉云呼喚的真正的暴徒是誰呢?真正的暴徒是見相即殺的人。如“殺死上帝”的尼采們,如“殺死作者”的??潞土_蘭-巴特們,如滅除“自我”的佛陀們……
藝術(shù)家,應成為這樣真正的暴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