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器超市

張嘉平

午后時分，赤炎的日光照射著這個城市的一切，以其不可見的熱度靜寂地灼烤著高樓大廈、低矮建筑、街道、植物和各種公共設施。瀝青公路和水泥街道在寂靜之中緩緩蒸騰出氤氳的熱氣，路面上能看到人們擺放了一些雞蛋和土豆，高架橋上的不銹鋼金屬圍欄正烤著肥牛肉片，甚至，光禿禿的樹丫都會自燃起來一一這都是近日在電視新聞里見到的畫面。據新聞報道說，這個夏天，要比去年同時期的溫度高出許多。

城市戶外，街道上鮮有行人。

大部分市民都待在有空調的環境中，在封閉的建筑物內活動，有強大的制冷設備在為他們輸送源源不絕的冷氣，以確保他們的日常生活不會被酷熱氣候影響，當他們要出門，就會坐在有冷氣的車輛里。

除了一些人，造型奇特，像個太空人。從頭到腳一身厚厚的白色套裝，服裝的表面由很多小方塊的太陽能面板拼構而成。他們身上穿的是“太陽能空調衣”，能將太陽的熱量通過特定的技術程序轉化成冷氣。穿上這套衣服，簡單地調節，就可以讓身體處于合適的溫度中。當然，里面會有氧氣供應，維持呼吸正常。他們腳上穿著厚重的防高溫鞋，走動在城市的街道上，速度相當緩慢，像是行走在月球的表面。這些人是政府臨時安排的警護人員，在這非常時期，他們主要的工作是在城市各個街道上巡邏，以防有不法或意外的事態發生。

一些乞丐、無業游民或外地來的浪蕩子、畸零人，他們待在建筑物外面不會被太陽曬到的地方：擠在高架橋底下，銀行自動提款間里，公園的涼亭里，商店門口的遮蓬下。還有更多的是在地鐵站里，他們甚至都固定地守著屬于自己的一塊小地方，放上一張席子或破布就一直躺著坐著蹲著，不會輕易離開，大家要這樣的待上一段未知的時間，沒有人知道熱潮什么時候會退卻。

還有一些人，零零散散待在高聳的建筑物墻體下面。他們整天趴在那兒，用褪色的舊帆布撐起來一個小空間，遮擋著身體，以避免直接經受陽光照曬，把厚重的麻袋或其他散碎的物料墊在地面上，隔擋地面蒸騰的熱氣，那些人不會輕易離開這個簡陋的小地方。他們在小帳篷的兩旁放著一些破舊的塑料水桶，用來接建筑物外墻體上的空調制冷機頻繁落下的水滴，不時地雙手并在一起做勺狀，捧著桶里的水往帆布上灑。或者，拿起布巾，蘸了水往身體上抹。口干渴了就把桶搬舉起來，仰起頭張開嘴，把水直接往嘴里灌往頭發上傾灑，狠狠地猛喝狂飲一番。

這些人已經習慣了這種跟呆在火堆旁邊差不多的燒灼感，在靜止之中待著，毫無一點反抗的意志。到現在為止也并沒有人因為天氣的酷熱而丟掉了性命，大家下了很大決心去對抗這種超常的酷熱。事實上，大家也沒有其他選擇，只是在某種不是絕望但也沒有希望的意識中堅持，在意志上已經接近于麻木的極限邊緣，但，肉體的存在感還是與這種極致的麻木在頑強抗衡。

街道上種植帶的植物在更早之前已全部枯死掉，它們在某個夜晚被一些龐大的挖土機和運輸車迅速地挖掉運走，整個過程神不知鬼不覺。種植帶里裸露的泥塊一天比一天干硬，寸草不長。之后，又是在某個晚上，種植帶全部被水泥鋪平，貼上有植物圖案的瓷磚。

這段時間，土豆是這個城市最便宜的食物，幾毛錢就可以買一大堆。通常都是隔一段時間，由一輛大卡車從鄉下的村子運過來，在天亮之前到達。在昏暗的街燈光照下，人們有秩序地排著隊，安靜地等候，去購買一份土豆。早上，人們會把土豆鋪放在街道上，在裸露的陽光下暴曬，土豆在陽光灼烤下不到半天后就會熟透。

有時候，大家也會換換口味，例如火腿腸、豬肉罐頭、熏魚或者胡蘿卜、椰菜果、泡菜等等。當然，這要看運氣。在晚上，待到熱潮退卻些，他們就會行動，翻遍城市各個角落的垃圾箱，尋找那些在建筑物里面生活的人們棄掉的食物。這些食物對于他們來說還算新鮮。甚至，運氣再好些的話能撿到錢：其中的一些人曾試過兩三回撿到一百和五十或二十塊十塊的！更多時候，是一些零零碎碎的錢幣，大家湊起來，還可以買些劣質的白酒，通宵地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回，相互戲謔開開玩笑，隨意聊聊天嬉鬧一下，時間很快就過去。天亮之前，這些人陸續地撲通撲通倒下就睡。

在這酷熱的日子里，有很多老齡男子出現在城市一家最大的電器超市里，他們經常在里面逛著、坐著，三三兩兩站著圍在一起聊天，或者干一些他們認為有趣的事情。而且，關鍵是大家能享受到免費的冷氣。

他們常常自帶一些食物，早上很早就在門口等著，一直呆到晚上，超市差不多要關門才回家。

這天，電器超市的空調總體上已經調得不再那么低溫，因為昨天有位老人不堪超市里的冷氣太強而倒下，再也沒能站起來。開始，老人家發燒，后來，昏迷躺倒在電器超市里的沙發上，經過他身邊的人還以為他只是睡著了。不久，大家聽到超市外面白色醫護車呼嘯的聲音。幾個小時后，這位老人死在醫院里。

之后，事情就如沒發生過一樣，老人們繼續相聚在電器超市里。大家安然坐在超市里那些柔軟的沙發上，聚精會神地看著立在前面不遠處一排排大大小小的高清液晶或等離子顯示屏幕，看入迷了。十數個大屏幕同時出現一樣的畫面：洋妞模特們穿著比基尼，展示著美妙的身體。她們有些固定某個姿勢站著，有在走動，邊走邊稍微夸張地扭著上肢。還有些在游泳池里，身軀舒展四肢撥動，游泳池里水紋一波波蔓延開來。這些充滿攝人心魄美感的軀體只是裝點那些大型高清顯示屏幕的影像素材，為了充分展現其完美的光色感及精度。其他一些屏幕放映著熱門電影大片或流行電視劇，老人們各取所需，或者輪換著看。

老人們也會關注一下銷售員小姐，特別是銷售員小姐在他們面前蹲著擦玻璃茶幾的時候，他們轉動著脖子，視線會轉向銷售員小姐衣領開口某一處集中，在這種時候，老人們臉上也沒有太多表情，似乎也只是慣性的動作。銷售小姐也習慣了，并不會太介意。在她們的意識中她們身體是沒任何秘密的，她們的形象和思維是被電器超市開發部設計和制作出來。雖然沒有思考能力，但有一個完善的程序指導她們行為和表情，她們擁有最合適的感官調控器，能控制到身體全部的整體和細節。包括形象的完美，動作的和諧，表達的婉轉等，她們體現了一種普遍的舒適感，在產品營銷的環節中起到關鍵作用，她們能讓顧客體會到更多購買之外的愉悅感受。

銷售員小姐蹲在老人們前面，背向他們，還是在認真拭擦玻璃茶幾，要讓玻璃一塵不染，更加剔透，讓室內的光線無所顧忌地伸展。老人們自由地觀察著屏幕及屏幕之外的一些細節，更多時候，他們的目光會從電視屏幕上穿著比基尼的洋妞和女銷售員身體上來回切換。

有段時間，大家對用微波爐烤土豆特別感興趣。大家圍在一起，他們看著促銷員用一個精致的小錐子在兩個大土豆身上戳了很多小洞，然后把土豆放進微波爐的旋轉玻璃托盤，關上門。按了一下微波高溫燒烤的功能按鍵，旋轉一個旋鈕，微波爐里面的燈亮了，馬上發出緩慢旋轉的聲音。銷售員操作的同時也向大家介紹著相關使用方法和知識。老頭們安靜地站著，聽著計時旋鈕在慢慢旋轉時發出“嘀嘀嘀嘀”聲音，很快土豆的香味便從微波爐里飄出來。“叮”地一聲，時間到了，促銷員打開微波爐的小門，土豆身上有一些水珠從小洞冒出來，促銷員把土豆翻翻身，再關上門。三分鐘之后，香噴噴的兩個土豆便被放在了托盤上，大家鼓掌歡呼。促銷員準備了一碟番茄醬，把土豆切成片，分給大家，讓大家蘸著番茄醬吃土豆片。沒分到的就等下一輪，通常老人們都吃得喜滋滋很滿足。

除了喜歡看和吃之外，還有些老人家比較熱愛音樂。他們聚在音響的演播試聽室里，銷售員小姐通常會用那套外觀精美的高檔音響設備給他們放一些世界名曲，通常是放黑膠唱片，老人們最喜歡是看著銷售小姐，小心翼翼地從封套里拿出唱片，很有儀式感地把黑膠唱片放在唱機轉盤上，然后，拿起唱頭，把唱臂拉到某個位置，唱針輕輕一放，那美妙的音樂便緩緩傳送出來。

他們最喜歡的是“最昂貴的音樂會”專輯，紀念意大利小提琴制作大師斯特拉迪瓦里逝世250周年的專場音樂會，現場錄制，專輯里有舒伯特、海頓和維瓦爾第的作品。維瓦爾第的《四季》讓老人們百聽不厭，那聲樂之美就如在音樂會現場聽到的演奏，他們每次都深深地沉溺在感情豐富的小提琴曲調旋律當中，似乎能從中體會到人生的種種況味。

最初，事情是這樣：這些老人（通常都是老年喪妻者）只是偶爾要陪伴他們的兒女來電器超市溜達，兒女們讓他們挑一些電器，付款后就可以往家里搬，以供他們在家消遣。可是，此后，老人們反而比較少呆在家里，他們三天兩頭就要去電器超市。因為，他們呆在家里看著那些電器就覺得特別的冷冰冰，他們不太懂得操作使用，開著電視也總覺得電視里的那個世界和自己沒什么關系，他們需要接觸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最后，他們感覺呆在家里的好像就是為了陪著這些電器，像是陪著一具具冷冰冰的死物，覺得自己很孤獨。于是，他們自己去到電器超市，在那里，他們不用擔心會不會操作那些高科技玩意兒了，有那些年輕貌美的銷售員小姐可以效勞，最重要是還能結識許多新朋友。越來越多的老人來到這家電器超市，他們發現，這里是最適合不過的生活場所，他們需要的幾乎在這里都有。

再后來，一些媒體也發現這家電器超市的特殊現象，爭相報道這群老頭在這家大電器超市的生活狀況，這家電器超市馬上就火起來，很多市民都帶著他們的長輩老人家前來體驗。

在監視室的屏幕上，超市管理層的領導看到電器超市里這很怪異的場面，他們的內心顧慮重重。但，其帶來的經濟效益讓他們的顧慮很快就煙消云散：在這段時間，電器超市的營業額翻了一倍。事實擺在面前，在很多時候，電器超市也需要這些老人家來裝點和宣傳，要不然，這么大一家電器超市，經常只有銷售服務員在休閑溜達也是不行的。電器超市的老人社交現象這一事件馬上就轟動全城，很多老人家都在計劃著，要安排時間去體驗電器超市的集體生活。

電器超市的營銷部反應很快，他們馬上請一位作家兼廣告文案高手，幫他們擬寫了上面這一段廣告語，利用這一事件去塑造電器超市的內涵和形象。

電器超市就像一個教堂。老人們的信仰和愿望就鑲嵌在這個空間里，鑲嵌在這些電器的輪廓、顏色、細節的裝飾、質感及功能中。在電器超市里，各種電器的空間分布和組合擺置在恰到好處的燈光中營造出優美的舒適感——由現代生產高科技制作工藝散發出來特有的格調，精致、典雅的視覺效果，人性化的功能、充滿優越感的體驗等，這一切作為與生命欲望需求對應的功能開發及存在是何等的關鍵——顯然，這些是每個生命具體欲望另一種形態的完美索引。

來吧！超級的生命體驗等待你！

之后，城市里的老人們紛紛來到這家超市，來見識這里“超級的生命體驗”。有的是自己來，有的是結伴一起過來，也有的是他們兒女們送過來。為了避開白天熱潮，天剛亮他們就已經來到電器超市，在門口排隊等候。

確實，置身于電器超市，老人們的感觀會沉溺于無拘無束的新鮮體驗當中，他們不再孤獨，他們生命力重新恢復，他們的生命進入新的階段。電視屏幕上所展現的那些活力動感的青春軀體讓他們印象深刻，電影電視劇里所發生的情情愛愛的故事對他們產生不少刺激，女銷售員們標志的身貌也讓他們迷戀不已。漸漸，他們有似曾相識的欲望在產生，奇異的能量在身體內部涌動。

不久，電器超市又爆發了新聞：超市女銷售員和老頭私奔了。據聞，這個老頭年輕時曾是一個電視劇的二流演員和征婚節目的主持人，幾年前與妻子離異之后終日無所事事，憑他演員的外表主持人的口舌和厚得不能再厚的老臉皮，常去引誘一些年輕單純女子。確實，在電器超市里，他樣子總要顯得比其他老頭要年輕一些。他常說要有養生之道，掛在嘴邊的養生之道就是要清心寡欲。

這次私奔事件驚動了電器超市的最高管理層，社會媒體輿論也在關注。最高管理層開始想方設法，通過各種方法和渠道要把事件的消息壓下去，他們開了記者招待會，宣布這只是謠言，是同行競爭的一個手段，并會盡快查清緣由。

其實，在后來，電器超市里曾發生不少事情，雖然都在可控制的范圍內解決，但也直接影響了電器超市的正常經營。

開始的一段時期，老人們對超市的所有事物都很有新鮮感，大家彼此的相處也十分和諧。好的時候，老頭們只是看看電視、聽聽音樂、下下棋、打打牌、拉拉二胡，圍觀促銷員示范使用一些新型智能化的電器產品如榨果汁、做菜、吸塵等等。另外，銷售服務員還常常組織安排老人們去按摩椅的銷售區，讓他們坐在按摩椅上，按照不同的需要設置好模式，輪流進行按摩。大家都很聽話，服從安排，按順序一個接一個。在銷售服務員的指導下，那些本來比較討厭運動的老人家，他們可以在跑步機上從容起步，奔跑起來。

但是，老人們的和諧相處只持續不到半個月時間。在后來的日子，情況變得比較復雜和混亂。

有一些老頭開始在超市里吵架，無所顧忌地抽煙喝酒，圍起一小圈聚賭，和女銷售員調笑，動手動腳的。還在超市里搞小游行，抗議超市產品的價格太高。他們甚至會裝瘋賣傻地砸爛一些電器，或在長期試用按摩椅后對銷售主任口出狂言，說他不懂得尊重老人家，應當把按摩椅使用時間無限期延長。當然他們是一點都意識不到自己的行為有什么過分。這群老頭仿佛又恢復到他們年輕時期，身體上總有使不盡的能量，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妄為，總在不時地制造出一些狂妄可笑的小事件。

私奔事件發生之后，這些老頭每天在超市里是一種隱患，誰也不知道將會再發生什么事情，不知道他們在醞釀著什么樣的一場暴動。但是電器超市的管理層很清楚，現在暫時不能用強制手段驅逐他們。城市里重要的電視媒體都在關注著這家電器超市的動向，三天兩頭就會過來采訪拍攝要去報道。

電器超市最高總裁召開網際視頻會議要求各高層主管想辦法，策劃部的主管提出建立一個秘密監督機制或手段，盡快研發新的產品來協助監控這些老頭，讓他們重新恢復秩序，讓所有的狀況都能在掌握之中。營銷部的主管則建議，應該用更直接而隱秘的辦法，讓老頭們盡快自動離開消失。

不久，電器超市出現一些陌生的老頭，大家開始感覺到電器超市里的氣氛不太對勁。這些陌生老頭不怎么說話，像座雕塑般長時間一動不動，很安靜，安靜得有點可怕。更加奇怪的是他們樣子都長得差不多，區別不大，身上穿著同樣的衣服。接下來，當老頭們隨性地想要做什么事情的時候，他們突然主動走到跟前，用手指著某人，說些摸不著頭腦的話。聲音陰沉沉，沒有人氣，語速緩慢，吐字僵硬，像是機械發出來，被某種程序控制。大家都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但常常突然地被干擾，感到特別不舒服，他們給老頭們在電器超市的為所欲為帶來了障礙。大家覺得這些新來的老頭有說不清楚的瘋勁，不知道他們想干什么。老頭們不再在超市里亂來，他們變乖了，小心翼翼地觀察這些新來的陌生者。果然，在后來，這些老頭又有了新的變化：他們的行為更加極端，總是出其不意，沒有來由在老頭們面前出現，大喊幾聲，聲音很尖銳，跺腳手猛揮打著，表情古怪，像得了神經間歇分裂癥的瘋子。

在他們背后，似乎隱藏著一個陰謀。

一個星期之后，電器超市的老頭慢慢減少。最后，只剩下那些最后出現的陌生老頭，又恢復到最初的安靜。他們泰然安坐，眼睛一直望著某個方向，半天也不眨一下，也有的閉上眼睛，大家像是被切換到另一個功能，或被按了OFF鍵的電器。他們的額頭散發著類似于金屬質感的光輝，跟所有的電器一樣，擺設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

現在，電器超市已恢復秩序，女銷售員們像往常那樣，各就其位，干著她們該干的活。

維瓦爾第的名曲《四季》時而在演播試聽室里演奏著，那旋律依然變奏豐富，悠揚優雅。

另外，熱潮是一直沒有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