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衛軍
摘 要:侵權法最為主要的保護對象當為財產權以及包括人格權在內的人身權。對人身權、財產權以及人身和財產利益的保護,既是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的需要,也是保護民事主體合法權益的需要。雖然救濟或補償的功能是侵權法的主要功能,但侵權法同時也可以具有懲罰和預防的功能。懲罰性賠償制度正是實現侵權法的懲罰和預防功能的手段。受害人在提起懲罰性賠償的訴訟請求時,在客觀上也維護了法律的尊嚴和秩序,加倍賠償可以視作對受害人這一行為的一種獎賞和激勵。
關鍵詞: 侵權法;懲罰性賠償;人身權;財產權
中圖分類號:D91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3)06-0074-04
對于懲罰性賠償制度,我國不少學者已經進行了系統深入的研究。①但就我國在制定侵權責任法②時是否應當引進以及如何引進懲罰性賠償制度,我國學者仍有爭議。一些學者認為,在制定我國的侵權責任法時原則上不宜規定懲罰性賠償,即使規定,亦應規定于特別法之中,③或者規定于分則之中。④理由是,其一,侵權法在本質上仍屬于救濟法,因此在確定侵權責任時應貫徹填補原則,損害賠償通常應以受害人所遭受的實際損失為限;其二,如果說侵權法也可以具有懲罰或威懾功能的話,那么懲罰性賠償制度仍然難以解釋受害人為什么應該得到超過其實際損失的賠償。⑤
對于這一反對將懲罰性賠償作為原則規定于我國侵權責任法之中的理由,筆者感到尚不夠充分。為此本文擬通過論述侵權法保護對象的特征及其與公民憲法權利的一致性,論證侵權法所具有的實現社會公共利益的公法特征,并進而提出將懲罰性賠償制度作為侵權法的一項一般規則,以實現其懲罰和預防的功能。
一、侵權法的保護對象及其特征
一般認為,侵權法保護公民、法人的合法的民事權益。侵權法的保護對象具體包括兩個方面,即民事權利和尚未上升為法律上的權利的民事利益。民事權利又有財產權和人身權之分,財產權包括物權和債權,人身權包括人格權和身份權,知識產權則兼具財產權和人身權的特性,也屬于侵權法的保護對象;民事利益也有財產利益和人身利益之分。⑥債權是否屬于侵權法的保護對象,尚有一定爭議,且債權在實踐中亦很少適用侵權法加以保護,民事利益作為侵權法的保護對象某種程度上是作為第三法域的勞動法、社會法和經濟法發展的結果,雖然也屬于侵權法的保護對象,但不構成侵權法的主要保護對象。因此侵權法最為主要的保護對象當為財產權以及包括人格權在內的人身權。換言之,侵權法所保護的主要是絕對權。⑦
作為侵權法保護對象的人身權和財產權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其一,侵權法所保護的人身權和財產權是其他民商事法律關系得以展開的基礎。作為侵權法保護對象的人身權和財產權均屬于絕對權性質。不同于其他民事權利的相對性特點,人身權和財產權表現為特定權利人和不特定義務人之間的關系,具有對世性。但這種權利主體的特定性和義務主體的不特定性絲毫不能減損對于人身權和財產權進行保護的必要性。因為人身權和財產權等是婚姻、合同等其他法律關系得以開展的基礎。因此在考慮對人身權和財產權等絕對權進行保護時,既要著眼于在具體侵權法律關系中對特定主體特定權利的保護,平衡特定當事人之間的具體法律關系,同時亦有必要著眼于對市民社會中法律秩序的基礎的維護。
其二,侵權法所保護的人身權和財產權與憲法所保護的公民基本權利一脈相承。在筆者看來,任何權利或利益首先是主體的權利或利益。因此侵權法所保護的人身權和財產權奠基于對人的人格的確認和保護,亦是人的主體資格的具體表現。盡管在前資本主義時期也存在財產權乃至有限制的人身權,但只有在資產階級革命之后,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由身份走向契約的歷史過程完成之后,人的主體資格才得以最終確認。而這種對人的主體資格的確認的表現形式,則是各國憲法對于人的基本權利的確認和保護。因此,廣泛的財產權和人身權是資產階級革命的產物,是資本主義制度的法律基礎。它們與一國的憲法所保護的公民的基本權利以及聯合國人權兩公約所保護的政治、經濟、文化權利是一脈相承、密不可分的,甚至是一體的。⑧我國雖為社會主義國家,而基于我國的人民民主專政性質,以及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基本制度安排,我國憲法同樣將個人的人事權利和財產權利作為公民基本權利之一部分予以保護。因此民法上的人身權與財產權和憲法上的公民基本權利的一致性在我國亦不例外。
二、侵權法的公法功能
基于作為侵權法保護對象的民事權利在民事法律關系中的基礎性地位以及其與公民的憲法權利乃至人權的一致性,筆者認為,實際上并不存在作為一項獨立的民事權利的公民人身權(包括人格權)或私人財產權,亦不存在所謂尚未形成權利的民事利益。大陸法系國家所謂民法上的人身權(包括人格權)和財產權概念以及民事利益的概念實際上是基于民法學研究的需要而創設的,是其學術傳統和思維習慣的產物,而在英美法系國家根本就不存在所謂民法上的人身權或財產權與憲法上的“民權”之分。⑨對人身權、財產權以及人身和財產利益的保護,既是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的需要,也是保護民事主體合法權益的需要。通常民法以侵權法的方式對這些權利加以保護,但同時這些權利也受到行政法、刑法乃至憲法的保護,一種民事違法行為可能同時也是一種行政違法行為、刑事違法行為乃至違憲行為。因此可以說不同的法律從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式保護著相同的權利,這些法律所保護的對象是一致的。⑩
如果說侵權法所保護的民事權利和民事利益與行政法、刑法乃至憲法所保護的公民的人身權、財產權或者人身、財產利益有什么不同的話,那么這種不同并不在于權利的性質和特點的不同,而在于保護方式的不同。民法對民事權利和民事利益的保護,以受害人提出權利主張為前提,且不直接涉及第三人的利益,而是僅在爭議雙方之間進行利益的分配;相反,行政法、刑法等其他法律對公民人身權、財產權以及人身或財產利益的保護則表現為公權力的介入,并以公共利益為發動此種保護的出發點,由相關政府部門代表國家負責法律的實施和司法程序的發動。換言之,作為民法一部分的侵權法與行政法、刑法等其他法律的不同,不在于保護對象的不同,而是僅僅在于保護方式的不同。
然而盡管在侵權訴訟中程序的發動需要以受害人主張權利為出發點,而受害人通常僅以個人利益或得失為發動訴訟程序的目的,但卻不能排除立法者在制定侵權責任法時賦予其實現公共利益的功能,而懲罰性賠償制度正是實現這種公共利益功能的一個手段。由此看來,私法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公法的特征。立法者通過構建一種法律機制,使得受害人在以自己的利益為目的訴諸侵權責任法的保護時,客觀上也使得法律的尊嚴以及社會公共利益得以維護。事實上,自19世紀末期以來,公私法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作為私法的民法也承載了實現公共利益和價值的功能。11比如,關于違反強制性法律規定的民事行為無效的民事法律制度,實際上便承擔了實現社會公共利益的價值目標。
鑒于侵權法所保護的民事權利與民事利益和行政法、刑法等其他法律所保護的公民的人身權與財產權在本質上的一致性,以及學科劃分本身的人為性,因此,我們在制定侵權法時,應當首先從實現法律的目的與功能出發,而不是從法律規范本身的性質及其在一個國家的法律體系中的地位出發來考慮問題。雖然救濟或補償的功能是侵權法的主要功能,但侵權法同時亦應該具有懲罰和預防(或嚇阻)的功能,對此我國的學者也不否認。12而當侵權法被賦予保護社會公共利益的功能時,懲罰性賠償制度正是實現侵權法的懲罰和嚇阻功能的手段。
三、懲罰性賠償對于受害人的合理性
如果說懲罰性賠償制度通過加重加害人或侵權行為人的責任使其受到懲罰從而實現社會公共利益的話,那么鑒于作為私法的侵權法僅在法律關系的當事人之間分配權利義務,通過加重賠償責任的方式對侵權行為人進行懲罰的結果只能是使民事侵權行為的受害人獲得超過其實際損失的賠償。由此引發的問題是,受害人為什么可以獲得多于其實際損失的賠償金?這是否構成不當得利?對于這一問題,筆者以為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來理解。
首先,懲罰性賠償由于其加重侵權行為人的法律責任,往往需要通過漫長的訴訟程序才能實現。眾所周知,訴訟活動往往引起巨大的成本和費用,特別是當事人投入的時間和精力,難以通過損害填補機制予以補償。即使當事人最終勝訴,亦經常得不償失。而懲罰性賠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對當事人在訴訟活動中的“損失”進行補償。換言之,懲罰性賠償在某些情況下只不過是彌補當事人實際損失的另一種方式而已;其次,如前所述,雖然民事訴訟活動的發動往往是從原告自己的利益出發,它在客觀上卻往往具有維護法律權威和社會秩序的客觀效果。特別是當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公共利益目標時,當事人的訴訟活動亦同時實現著公共利益目標。因此懲罰性賠償實際上在對違法行為進行懲罰的同時,也實現了對當事人通過訴訟活動客觀上實現公共利益目標的激勵。在我國這樣一個法制意識較為淡薄的國家,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行為普遍存在。往往正是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那種一定要“討個說法”的倔強,挑戰著那些不合理的制度與做法,維護著法律的尊嚴與權威。他們對侵權的訴訟行為客觀上起著維護公共利益的作用,我們完全有必要通過懲罰性賠償制度對其行為進行激勵和補償。
當然,懲罰性賠償不能成為謀取不當利益的手段,更不能具有普遍的社會財富分配的功能。因此應當將懲罰性賠償的適用限定在必要的范圍內,對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要規定嚴格的要件,如將加害人的故意或重大過失、侵權后果的嚴重性乃至無法彌補性(如身體、精神方面的損害)、社會危害的普遍性以及對侵權行為進行懲罰的社會必要性等作為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要件。13這些限制雖然是從讓加害人承擔加重責任的必要性角度考慮的,但它客觀上限制了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范圍,從而使得通過懲罰性賠償制度讓受害人加倍獲益不至于成為一項廣泛的社會現象,以至于使人們趨之若鶩。懲罰性賠償雖然可以成為侵權法的一項基本原則,但卻不是一項可以廣泛實行的制度。
四、結論
由此看,侵權法的救濟性質并不排斥其具有懲罰和預防的公法功能,亦不能成為排除在侵權責任立法中引進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理由。雖然在民法上當事人發動救濟程序的出發點通常僅基于對個人利益和得失的考慮,但立法者在制定作為民法一部分的侵權法時照樣可以賦予其一定的保護公共利益的功能,而懲罰性賠償正是實現這一公法功能的工具。
懲罰性賠償不但對于加害人而言是合理的,而且對于受害人來說,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原因是,受害人在提起懲罰性賠償的訴訟請求時,在客觀上也維護了法律的尊嚴和秩序,加倍賠償可以視作對受害人這一行為的一種獎賞和激勵。需要指出,盡管懲罰性賠償本身可以構成侵權法的一項基本原則,但是它不應成為一種廣泛的實踐,以免造成社會分配制度的失衡。為此需要嚴格規定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要件。
注釋:
① 王利明:《懲罰性賠償研究》,載《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4期;王利明:《美國懲罰性賠償制度研究》,載《比較法研究》2003年第5期;朱凱:《懲罰性賠償制度在侵權法中的基礎及其適用》,載《中國法學》2003年第3期;王旭亮:《民法世界里的罪與罰——懲罰性賠償的法理闡釋》,載《研究生法學》2006年第5期。
② 關于侵權法的具體名稱與性質,我國學者之間亦有爭論。梁慧星教授認為應將侵權法稱為侵權行為法,侵權行為法屬于債法范疇,受債法統領;而王利明教授等認為侵權法應稱為侵權責任法,侵權責任法應當獨立于債法之外,在制定我國的民法典時,侵權責任法應當獨立成編。鑒于目前我國已經頒布《侵權責任法》,本文亦使用“侵權責任法”名稱。
③ 參見王利明教授在中國法學會民法學研究會2009年年會上所做的主題報告《侵權法草案(二次審議稿)若干重大疑難問題》,載中國民商法律網http://www.civillaw.com.cn/Article/default.asp?id=44860。
④ 楊立新:《對我國侵權責任法規定懲罰性賠償金制裁惡意產品侵權行為的探討》,載《中州學刊》2009年第2期。
⑤參見注釋③。筆者在中國人民大學聆聽王利明教授的授課或講座時,亦曾特別注意王利明教授對于懲罰性賠償問題的態度及其理由。根據筆者的歸納總結,王利明教授反對在我國侵權責任法總則中規定懲罰性賠償條款的理由與此完全一致。
⑥ 張新寶:《侵權責任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⑦王利明:《侵權行為法研究》(上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6頁。
⑧如我國《憲法》第三十七條關于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第三十八條關于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第三十九條關于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的規定;又如《世界人權宣言》第三、四、五條對人的生命、自由、安全和獨立的確認和保護,第六條對個人人格的確認,第十七條對個人財產權的確認和保護等。正是這些規定才使得公民作為民事主體得以具有民事權利能力,成為民事法律關系的主體,也正是這些規定構成了私法自治的基礎。楊立新教授在一篇文章中曾說,“憲法規定的具有私權性質的基本權利,與私法人格權具有一致性。”這些觀點與筆者的觀點有相似之處。但筆者不同意其關于“憲法規定的公民基本權利,……有些是具有民事權利性質的權利”的觀點。在筆者看來,憲法規定的公民的基本權利本身沒有公私之分,只是在它們被具體化為依據民法、刑法、行政法等主張的具體權利時,才有了公私之分。參見楊立新:《憲法的公民基本權利與私法的人格權》,載《中國民商法律網》,http://www.civillaw.com.cn/wqf/weizhang.asp?id=43702,最后瀏覽時間:2009年8月13日。
⑨美國憲法上的“民權”(CIVIL RIGHTS OR CIVIL LIBERTIES)指對應于公權力,并作為所有公權力源泉的個人權利,類似于我國憲法上的“公民基本權利”概念,包括言論、集會、結社等自由,也包括人事權利和財產權利等內容。
⑩王利明教授認為,“侵權行為所保護的權利或利益必須是特定的民事主體的權利或利益,而非社會公共利益或受公法保護的利益。”參見注釋①。然而,特定民事主體的權利或利益正是社會公共利益的具體化,二者是一致的,而不是對立的。因此我們完全可以在保護個人民事權利的同時部分地實現公共利益目標。
11關于民法承載實現社會公共利益的功能,參見李彥芳有關民法社會化的論述。李彥芳:《從懲罰性賠償到侵權法功能的轉變》,載《河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第44-45頁。
12見注釋1所引文獻中有關學者的論述。王利明教授認為侵權法具有“制裁和教育的功能”以及預防和遏制的功能。參見王利明:《侵權行為法研究》(上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1-97頁。
13對于構成懲罰性賠償的具體條件,不在本文的論述范圍之內。楊立新教授對于這一問題曾有一些論述,請參見注釋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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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蘇永欽.走入新世紀的私法自治[M]. 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
[3]張新寶. 侵權責任法[M].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4]陶希晉總編,王家福主編,梁慧星副主編. 中國民法學.民法債權[M]. 北京:法律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