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崧舟
人可以不信宗教,但不可以沒有宗教的情懷,從事教育工作尤其需要這樣的情懷。當我提出“教育當以慈悲為懷”的時候,有人以為我信佛。其實,這跟我信不信佛沒有必然聯系,慈悲為懷,就是教育者的一種宗教情懷。
所謂慈悲,就是要求老師要相信每個孩子都是有力量的,每個孩子都是可以發光的。你若有一顆慈悲之心,就一定會看到孩子的優點和長處,并且能夠讓孩子看到或發現自己的這些優點和長處,從而獲得成長的喜悅。同時,你還要深深感謝這個孩子,正是他喚醒了你內心的慈悲,正是他成就了你精神的成長和凈化,這才是真慈悲,我們把這樣的慈悲稱為“覺悟的愛”。
2011年九月,一年級新生在父母的殷殷期盼下踏進了我校的大門。一(3)班的一個孩子馬上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她戴一頂白色的圓帽,臉色蒼白,怯生生地牽著家長的手,一雙不安的小眼睛東張西望。可是,當你看向她時,她會馬上收回目光,低下頭去,十分敏感。
第一個注意到孩子情況的人是她的班主任俞老師。
經了解,這個孩子身上果然有故事:她為什么戴帽子?因為她幾乎沒頭發;她為什么沒頭發?因為她四歲的時候得過一場病,之后就一直莫名其妙地掉頭發,以致幾乎掉光。她為什么如此敏感?還是因為沒頭發。因為沒頭發,家長說孩子在幼兒園就一直被人嘲笑、受人欺負。
開學后,俞老師十分關注孩子的表現,發現她很難融入班級的集體生活。小組活動的時候,她總是退到外圍,不去主動參與。上課時,總是躲避老師的目光,不舉手,點名發言也是猶豫著輕聲說話。下課時,她總是看著別的小朋友玩,在一旁或者拍手,或者獨樂。她忘記帶東西時,也不會主動去借,總是對老師說:“他們不借給我。”
孩子的家長則是三天兩頭來學校,不是送水杯,就是送衣服,或者送藥。學校的一些活動,尤其是室外運動,家長常找各種理由不讓孩子參加,還時常把孩子所說的信息放大:橡皮掉地上了,說是被同學偷了;同學輕輕碰一下,就打電話給班主任,說是同學欺負她。家長每次打電話給老師,總是說著說著就哭起來,擔心孩子這個,害怕孩子那個。最后會歸結到一點:孩子沒頭發,可憐!
哭泣解決不了問題,擔心和害怕只會讓問題變得更糾結、更嚴重,必須找到某個突破口。于是,俞老師和大隊部商量,決定邀請學校的專業心理咨詢顧問對孩子進行一次心理咨詢。
一天,咨詢師讓她畫了幾張畫,準備對畫面內容進行心理學分析,結果讓那位咨詢師大吃了一驚。
第一,她畫的內容很豐富,這說明她是一個很會細心觀察生活的孩子;
第二,她的畫中每一樣東西都有眼睛,這說明她非常渴望與大家交流;
第三,她的畫中大家都很開心,連白云也帶著笑臉,這說明她的內心其實很陽光;
第四,她的畫中每個孩子都沒有頭發,動物沒有毛,地上只有花兒,沒有草,這說明在大人的影響下,她的內心也開始在乎自己的頭發。(在咨詢師的啟發下,她給女孩子們畫上了頭發)
第五,她的畫中房子高高的,有許多門和窗,人在門里面,這說明她內心孤獨,想與人交流的欲望很強。
這次專業的心理分析,讓老師們意識到,原來她很正常、很陽光,原來她渴望交流、渴望伙伴。俞老師還記起一個細節,一次,聽家長說她有時候會勸慰媽媽:“媽媽,我這不過是一種病,病好了,頭發就會長出來的。”
孩子其實沒有什么問題,問題主要來自這個家庭。尤其是外婆,特別在乎孩子的頭發,對別人的態度十分敏感。如果孩子總在這樣的家庭氛圍關注下成長,極有可能出現心理問題,甚至變得心理扭曲。
首先需要疏導的,恰恰是孩子的媽媽和外婆。在俞老師和咨詢師的引導下,家長終于認識到,把焦點聚集在孩子的頭發上是不恰當的,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孩子身上是不對的。咨詢師說,孩子的頭發很有可能長不出來了,家長必須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我們要讓孩子慢慢接受事實,某一天,哪怕孩子的帽子掉了,或者忘戴了,也能夠保持自然。
日子一天天過去,家長的變化是明顯的。和老師溝通時,不再哭訴了;孩子偶爾的郁悶不再和頭發相連了;外婆來學校的次數也漸漸地少了;在校門口送別孩子,他們都會笑著大聲地和孩子說再見了。
當然,變化更喜人的是這個孩子。課堂上,孩子能夠大膽舉手發言了;課間活動,她不再旁觀,而是快樂地參與了;問她有沒有好朋友,她會開心地報出一大堆名字了;她的午飯也開始在學校吃了。
俞老師說,其實每個孩子都是“丑小鴨”。我們能做的,不過是把丑小鴨周圍的“籬笆”拆掉。
同情不是可憐,也不是施舍。同情是一束光透過另一束光,是一分熱去溫暖另一分熱,是黃鸝和黃鸝的共鳴,是山泉和山泉的合奏;同情是恕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情是忠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事實上,沒有同情就不可能有教育的發生。
教育的終極目標,是普及愛和善良。這就對我們的老師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三年前,我校五(4)班有個學生叫沈琦。別看他平時一臉陽光燦爛,似乎全世界就數他最幸福的樣子。實際上,他卻是個聾兒。他的父母是路邊擺攤的,生活十分拮據,除了掙點錢給他裝了個耳蝸,其它就基本不管了。
五年級的時候,來了一位新班主任金老師,她很快發現了這個孩子的特殊情況:
第一,成績全班倒數第一;第二,玩悠悠球全班第一;第三,愛耍酷,沒人愿意理他;第四,愛勞動,卻沒處使勁兒;第五,心地特別善良,卻總給人以壞壞的感覺。
金老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悄悄地做了一件事—拍照。拍這個孩子在學校的表現。一個多月下來,她偷拍了沈琦的100多張照片。
之后,一堂特殊的作文課在這個班拉開了帷幕,作文的題目就叫—《我們家的沈琦》。
當那些偷拍的照片一一呈現在全班同學以及部分家長的眼前時,孩子們震撼了,家長們震撼了,連沈琦自己也被深深地震撼了!金老師當著全班同學和家長的面,朗讀了自己寫的關于沈琦的作文。課堂安靜極了,不知什么時候,有低低的哭聲傳來,大家循聲看去,低頭哭泣的正是沈琦本人。
那堂作文課,每個孩子都寫了沈琦,連沈琦也寫了自己。接著是批改、傳閱、排版、印刷、裝訂成冊,然后在全班發行。金老師說,這堂作文課,我上了整整兩個月!
一天,沈琦拿了裝訂成冊的作文集《我們家的沈琦》來校長室找我。我看完了全部寫沈琦的作文,告訴沈琦,這是校長看過的最好的作文集。我說,校長送你四個字吧—止于至善!
很快,沈琦成了我們學校的明星。他開始能安靜地看書了,開始主動向科學老師提問了,開始有自己的朋友了,不是一個,而是一幫。當然,他玩悠悠球照樣還是全班第一。
一晃三個年頭過去了。今年,這班孩子都上了高中。教師節那天,沈琦第一次和幾個同學到家里看望金老師。平時調皮搗蛋的沈琦,那天卻顯得特別沉穩,像個小大人。
他跟金老師聊天,口齒依然不清楚,平靜的語調中卻帶了一點滄桑。他說,讀初中的時候,語文老師特別狠,他經常被罰抄,有時候要抄到第二天凌晨,每次,班里只有他能認真完成,有時候他還幫著別人抄。
現在,他上了一所職業學校。他說,同學們上課不認真,玩手機、上網吧、吸煙、喝酒,他不愿意這樣做。于是,他每晚都回家住,早上五點半起床,洗刷、吃飯,坐六點的第一班公交車去學校,路上得花兩個小時。他說,學校不大管學生遲到早退的事兒,但是自己從不遲到。
最讓沈琦難受的,是那里的老師。他們都是一些大學生,上完課就走。遇到不懂的問題想請教,都沒人理他。他說,他很想換一所學校。他說,他一定要努力學習,掌握一項本領,自己養活自己。
沈琦的故事,讓我想起了臺灣作家張曉風的文章《我交給你們一個孩子》,想起了文章中那個沉重而意味深長的發問:“今天早晨,我交給你一個歡欣誠實又穎悟的小男孩,多年以后,你將還我一個怎樣的青年?”
沈琦的成長讓我深深地明白了一個道理:作為一名老師、尤其是班主任老師,應該擁有一份怎樣的教育情懷。是的!教育當以慈悲為懷。慈悲不是憐憫,不是施舍,不是宗教的專利。慈悲是一種愛,這種愛是以無我的愛去喚醒學生的純凈之愛,這種愛是覺悟的愛。我們堅信:教育唯有筑基于覺悟之愛,才能真正影響學生的心靈。